徐光启阅历何等丰富,不几日便瞧出了他身上破绽,再三追问之下,文森特终于包埋不住,竹筒倒豆一般说了出来。徐光启听说桓震竟然干出这等事情,不由得也吃了一惊,大大替他担心。须知朝廷叫他在觉华岛制造火炮,是要他用以对付鞑子,可不是拿来货卖取利的。如此欺君,至少也是个砍头的罪名。联想到近一两年来辽东兵增而饷不增,许久不曾伸手向朝廷要钱,更加有八分信了文森特所说之话。
恰好此时桓震约他见面,说要引荐一个叫做沈廷扬的,徐光启也知道此事始末,心思一转,便料定桓震是要帮助沈廷扬主张开海了。只是这么一来,岂不是与文森特的说法相互抵牾起来?开海之后,民间自行贸易取利就是遵从国家律法,郑芝龙便不能随意抢掠财物、专擅海道,桓震若是真与郑芝龙勾结,这么一来不是断了自己财路?他将这个道理与文森特分说明白,文森特想了半天,也道他所说有理,自觉一直以来给李经纬蒙骗,错将满腔仇恨放在桓震身上,很是对他不住,是以定要跟徐光启来见桓震,亲口向他赔礼道歉。
桓震脸上略略发烧,幸好胡须浓密,倒瞧不出脸色。想了一想,道:“桑迪亚那先生,你不必向我道歉。要道歉的是桓某人才对,以往你所疑心,全是事实,桓某人敢作敢当。”对徐光启一揖到地,道:“当年辽东度支日窘,袁督请发内帑,陛下坚持不允,更有罗雀掘鼠之语切责。辽东兵士不能吃着雀儿老鼠去打鞑子,桓震做这等事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事情做了便是做了,徐老大人要参要劾,桓震并无二话。”转头问文森特道:“倘若你西班牙给葡萄牙日日侵逼,眼看就要打进国内,你身为一方诸侯,偏没钱养兵,你又当如何?”文森特给他问得脸色赤红,张口无言。
徐光启长叹一声,道:“老夫也明白辽东的苦处。只是私卖军器终究是欺君之罪……”桓震听他话风松动,心中暗喜,接口道:“正是。下官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日迫于无奈,此刻木已成舟,没法子抽身了。何况辽东军饷还要仰赖此事供给,下官哪怕自己抄家灭族,也不愿看着一众军士饿着肚子去与鞑子搏命。”指着沈廷扬道:“今日带此人来见老大人,便是想要弥补昔日过失。试想倘若海禁一开,国用富足,又何须仰仗郑芝龙?”
他本以为徐光启既是基督徒,多半不会反对开海,没成想此话一出,徐光启断然拍案道:“不可!”喘了口气,徐徐道:“百里,你听老夫说。国初太祖皇帝定下规矩,寸板不许下海。后来海禁渐弛,百多年来倭寇骚扰沿海,为祸深远,最烈时有一村尽屠者。当年戚、俞二位将军好容易平定祸患,至今倭人仍不死心,时时在我东南探扰,倘若骤开海禁,岂不给他们可乘之机?”
桓震早想到他可能会有这种说法,实际上这也是当时朝野大多数士人的想法:倭寇是由开海招来,倘若永远将海禁维持下去,那就不会有倭寇,也不会有旁的甚么寇来捣乱。沈廷扬在一旁忍耐不住,插口道:“晚生祖籍崇明,曾听前辈老人言道,当年倭寇最烈之时,寇中却有七八成是中国之人。就是晚生所在的村中,当时便有许多男子因为耕田难以糊口,私造小船下海谋生,官府却目其为匪,派兵剿杀。彼为存性命,便去投奔倭寇,甚至充当向导,引倭入海。是倭寇之中,倭人不过十之一二而已。”桓震接口道:“不错。与其一味雍堵,不如行疏导之法。鲧禹之鉴可知也。”徐光启摇头道:“你说这些,老夫不是未曾想过。只是开海当真可以取利,令得国帑称足么?”桓震不假思索,一口答道:“自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