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这般可笑又可憎的模样,都是当初一直相信他,哪怕再大的破绽,只要他解释,她就信他。
沐怀卿闻言,眼中墨色片片碎裂。
她否定了他们的全部。
他用力钳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失控,然而声音却低得破碎,“不要芷儿,以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事情不是你想
的那样,那不是我本意,我只有你,一直都只有你。”
“只有我?”朱璃芷大笑出声,旦一想到他下午才和景仁宫那位爱语缠绵,表着忠心,现在却又来对她故技重施。
她才发现曾经的自己是多么愚蠢!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却还在沾沾自喜。
她不想再看见他,也不想再听他的任何一句话,此时哭笑怨骂都无法发泄她内心情绪的万一。
“我曾经一厢情愿做你的垫脚石,从公主殿到景仁宫,沐怀卿,恭喜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
她挣不开他的手,在他怀中怒极而哭,哭而大笑。
沐怀卿依然紧紧地钳住她的手臂,不论她如何挣扎,都不松开分毫。
仿若一松手,就再也握不回来。
朱璃芷感到两臂快要断掉,痛极恨极,她一侧身抓起身旁绣盒里的金剪,用力刺向沐怀卿的手臂——
“放开我!”
刀尖入肉再拔出,金剪上立刻血渍氤氲。
鲜血迅速浸出,晕上褐色的袍子,透出一片暗色。
然沐怀卿却似浑然未觉,连那剪刀都未看一眼,只死死地盯着着她,暴烈压在眼底,隐忍绷在面上,他依然在不断央
求,“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害过贵妃,芷儿,相信我、相信我……”
“沐怀卿,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信了。”
剪刀落地,朱璃芷眼前阵阵模糊。
她的身体冷得像冰,哪怕现在是夏末之时。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坠入太液池的一瞬。
模糊的视线里,是谁游到她的身边,扯断她脚下的水草,拉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冰冷的池底救起。
那是一场孽缘的开始。
是她往后余生尝尽极乐、极苦、极悲、极恸的人生。
……
第二天,当朱璃芷从昏沉之中醒来,许久许久脑海中都是一片空茫。
她掀开薄被,坐起身来,候在外间的春喜听见响动,立刻推门进屋。
此刻朱璃芷双眼红肿,几乎快睁不开,一夜泪水不知淌了多少,此刻眼睛刺刺地疼,视力也愈发模糊。
春喜赶紧呈上浸了冷水的巾帕,“公主,敷敷眼吧。”
朱璃芷木然片刻,接过了帕子。
房间里一片寂静,春喜看着一地凌乱,珠花碎玉,沾了血的剪刀,翻倒的矮几,心中发着怵,却不敢多嘴一句。
昨日公主在和安门前抽了司礼监首座一鞭子,已人尽皆知。
稍晚若兰轩走水,公主移驾冰泉宫,掌印大人夜半前来,却与公主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她与素兰候在门外,听不真切,也害怕至极。
西厂的三档头汪衍一直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不允旁人踏入半步。
而今晨的这些伺候,也是昨夜接近打更时,掌印大人离开前的吩咐。
春喜心中惴惴,想到昨夜掌印大人衣袖上的血迹,那血水一路浸湿到手背,今晨进屋又看见地上带血的剪刀。
除了害怕,春喜更忧心她家公主。
朱璃芷起后不多时,便有内侍来到冰泉宫通传,德帝召见。
朱璃芷默了默,随后便赴了昭阳殿。
“听说昨天你发了脾气。”
德帝卧在床榻上翻着折子,精神并不见好。
朱璃芷垂下眼,没有作声。
德帝看了她一眼,低低一叹,“你也别怨他,是朕让他扣下那药的。”
药——
是一年前,沐怀卿初到东厂时,朱猷麟拿出的第一颗解药?
朱璃芷怔愣半晌,沙哑开口,“为何?”
德帝放下手中奏折,良久后缓缓叹道:“父皇只是想保护你。”
保护。
朱璃芷的双目有些刺痛,她看向德帝,“父皇,您可知我母妃到底死于何因?”
德帝闻言,怔愣许久,闭上眼,低声回道:“朕知道。”
朱璃芷眉心一跳,激动地再问,“那金甲子料有问题,您也知道?”
又是一阵窒人的沉默。
过了许久,德帝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那疲惫的面容又似苍老了许多,他伸手覆上眼,低低开口,“朕知道的时候,已经
太晚了。”
朱璃芷颓然。
片刻后,她轻道:“所以,您想让我一直当个瞎子,看不见这后宫丑恶。”
“朕答应了贞儿,会让你开开心心地出嫁,待你出嫁之时,便是眼疾康复之日。”
是啊,她的母妃已经走了。
她的眼睛也再见光明。
然而看见的,却是无尽的龌龊与丑陋。
“父皇。”朱璃芷幽幽看向德帝,“您可知,母妃是怨您的?”
德帝沉默,没有说话。
朱璃芷亦是沉默。
曾经她不明白为何宠冠后宫的母妃,会怨父皇。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情爱之中,是容不下任何雨露均沾。
容不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里,还有那许许多多,身不由己的别样风流。
甚至连百年之后,宁愿舍弃尊荣,独葬一隅。
她想,不愿母妃入葬皇陵的,也许不是父皇,而是母妃自己。
……
炎炎夏日一去不复返。
秋日高阳也照不进幽暗的深宫内苑。
当冬日的第一场雪到来,北疆前线传来战报。
大启军队遭到伏击,又忽逢二十年不遇的寒天大雪,蓝老将军旧伤复发,隐而不报,连续十五日带伤上阵,终不治而亡。
大启兵败,战死十三万余众,被坑杀八万余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