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又谈片刻,梅之焕年纪大了,不住,便告辞回去。桓震与彭羽却继续把酒论道,这一夜直谈到东方初曙,方才散去。两人一夜没睡,却都无丝毫困意,彭羽躬身道:“今日难得清闲,学生想告个假,去瞧瞧昔日虎尾山那些弟兄们过得可好,求大人恩准。”桓震笑道:“岂有不准之理?只不知妙才可肯带我同去。”彭羽长揖道:“求之不得。”
发布两人着了便服,各骑一匹马,径出广宁城,往杨树铺去。此番与上次来所见大不相同,虽在冬寒时节,土地完全不能耕种,村子里仍是一派忙碌景象。两人随意走入一家,恰是上回见过那褚麻子的居所,但见他赤了上身,操着刨子在做木工,头上汗水淋漓,腾腾地冒着白气,只是低头做活,全不觉有人走了进来。彭羽笑着叫道:“贵人事忙,咱们还是走的好罢。”褚麻子愕然抬头,赫然见到昔日的大寨主,不由得又惊又喜,连忙上来问安拜年。彭羽拉他起身,笑道:“莫再叫什么大寨主,彭羽今日只是巡抚大人的一个幕僚而已。”褚麻子连声称是,叫老婆烹茶招呼客人。
发布桓震瞧了一眼他所做的东西,却是一具犁,当下问道:“这是做来自用的?”褚麻子摇头道:“大人想必瞧见小人门口的幌子了,小人祖辈都是木匠,自己也学了些手艺,心想就此丢荒了未免可惜,反正是农闲时节,是以替街坊四邻打打犁耙之类,赚几个零钱度日。”似乎想起什么,又补上一句,道:“梅大人开了官仓,贷粮食给我等过冬,省着些稀当干吃,也能过到明年开春。小人只是闲来无聊,怕自己懒出病来。”桓震笑道:“行了行了,本抚知道了。”随口问道:“你们明年种什么?”褚麻子脸上露出兴奋神色,道:“大人从南边运来的甘薯与马铃薯,村子里大家都想认种,小人好不容易才抢到了些,就窖在那里。”说着伸手一指院角一个窖井,看起来似乎是个地窖土窑。
发布桓震奇道:“别处乡农不知此为何物,都不敢种,何以你们却抢了起来?”褚麻子笑道:“大寨主做的事情,从来都不会错。他既然跟了大人,咱们也就死心塌地,唯大人是从。何况村子里男女老少从前占山做贼,日子过得战战兢兢,今日有地有家,全都多亏了大人,只要大人一句话,就是叫咱们死,也是肯的。”
发布出了褚麻子家,桓震道:“只消有一处肯种,那就好办,四里八乡效仿起来也不过数年之事而已。甘薯、马铃薯本来就容易成活,何况我又专门从福建请了人来教授栽种之法,若再不能收成,可真是没天理。”
发布彭羽手中抱了褚麻子硬塞给他的山货,感慨道:“从前啸聚山林之时,虽然喝酒吃肉甚是快意,可是学生却知道他们无非只想要安定度日而已。彭羽不求功名著于后世,但愿有生之年,不见饿殍,不闻兵戈,此愿足矣。”桓震拍拍他肩头,道:“你知道我最厌恶什么?”不待他答话,自己回答道:“我最厌恶杀人。”忍不住自嘲地苦笑起来,道:“是不是很好笑?从军以来,因我而死者与我亲手所杀者已经数不胜数,可是至今想起来仍是觉得十分不快。有人说屠得百万人,方为雄中雄,若是会杀人便可称为英雄,我却宁可不做这等英雄好汉,也不愿意看一个人在我手里丢了性命。”仰头叹道:“只是时势强过人,我若不去杀人,人就要来杀我。与其引颈就戮,倒不如先发制人的好。有朝一日四海宁靖,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睡得着觉?”彭羽默然,心想以巡抚大人这种性格,要他做一个枭雄实在为难了他。可是既然已经给推到风口浪尖之上,想不做已经是不成的了,唯有尽一己之力,剩下的就听天由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