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门外通报,说庄子固应召来到,正在厅中等候。桓震应了一声,匆匆出去,只见他**上身,背了一根荆条,直挺挺地跪在大厅当中,模样煞是滑稽可笑。庄子固见桓震出来,当即叩头道:“小人罪该万死,请大人处置。”桓震不解道:“你有何罪?”庄子固抬起头来,一五一十地数道:“小人不从宗大人威逼利诱,宁死不写他的名字,罪之一也;不自量力,推选自己补任指挥使,罪之二也;将宗大人送礼之事四下散播,罪之三也。有此三罪,足死万次。”桓震哈哈一笑,伸手拉他起来,给他解去了荆条,问道:“姓汪的说告发你杀官,究竟杀甚么官?”庄子固神色十分尴尬,终于还是说道:“那是小人十三岁那年在家乡做下的荒唐事,早已经不记得了。军中许多人都知道,子固只怕大人新官上任,拿小人开刀整肃军纪,一时猪油蒙心,才着了汪大人的道儿。”桓震摆手道:“行了行了,我瞧你今年也要三十出头,十三岁时候的事情总是挂在嘴边作甚?本抚可没这般无聊,整日陪你混闹。”
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道:“今次的指挥使,本抚已经决意要补宗敬了。”庄子固毫不惊讶,似乎早在逆料之中,瞧着桓震一语不发。桓震笑道:“怎么?你不是不服得很么?为甚么不替自己辩解?”庄子固摇头道:“小人不敢。”桓震道:“不敢不服,还是不敢辩解?”庄子固低头答道:“二者兼有。”桓震微微一笑,道:“都司积弊深远,非一日二日所能根除。如汪世涵那般劣迹昭彰,本抚尚能上疏弹劾,将他去职查办,宗敬这样的却急不得。”庄子固垂头不语。桓震想了一想,道:“譬如一株大树,我若齐根一斧砍断,固然爽快得紧,可是大树倒将下来,难保不会砸中伐树之人。因此必须先去枝叶,然后缚以绳索,一面砍伐,一面拖曳,才可确保无虞。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庄子固摇头道:“小人不懂。”
桓震耐住性子,问道:“你可知道为甚么这次除你之外大家全都推举宗敬做指挥使?”庄子固忿然道:“还不是那厮连哄带吓!”桓震又再问道:“那么何以他一哄一吓之下,众人尽皆乖乖听从呢?”庄子固瞪大了眼,既不愿说自己的伙伴没有骨气,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旁的解释。桓震道:“何时尔等有胆量拂逆宗敬,何时本抚才能照尔等所愿,当真推举一个指挥使出来。否则,也只不过是去了一个宗敬,又来一个宗敬而已。这几句话,你回去想想清楚,后日本抚要启程离境,约莫下月,当大阅五镇三军,挑选新军兵士。你好好保重性命,留到彼时,自有用武之地。”说着便叫带他出去。
庄子固一头雾水,恍恍惚惚地去了。桓震便着手缮写奏折,参汪世涵缺额冒饷。像这种奏疏,一般送到兵部都会照批,何况桓震自己便是兵部的红人,根本不用担心会被驳回。宗敬消息甚是灵通,当日下午便来叩辕道谢。桓震同他闲扯几句,忽然道:“本抚有一件为难之事,要求宗指挥帮忙。”宗敬自觉已经打通了跟巡抚大人的关系,闻听巡抚有事交代,喜不自胜,连忙诺诺答应。桓震不紧不慢的道:“宗指挥前日送来的东珠甚好,只愁无线可穿。”宗敬闻听,一颗心当即放了下来,这巡抚大人上任伊始便疾言厉色,说到底原来只是个贪财好货的角色。当下不住拍胸,说是要送一卷金线来给巡抚大人穿珍珠。桓震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亲亲热热地送他出去,转身叫道:“邓大人出来罢!”屏风后面应声转出一人,正是广宁一卫的监军巡按邓本端。
桓震笑道:“方直以为如何?”邓本端脸色铁青,恨恨道:“这厮果真如此!”桓震两手一摊,道:“本抚上任不久,哪敢私相授受,取这等不义之财?可是宗大人盛意拳拳,实在推辞不得。何况日后还要仰仗彼等治军,却也不好叫他面子上过不下去。邓兄仕宦多年,又身担巡按之职,谅必有以教我。”邓本端苦笑道:“官场之中迎来送往本是司空见惯,桓大人当真追究起来,对自己却也没甚么好处。”桓震摇头道:“那不如同卖官一般了么?”邓本端不料他把话说得如此不中听,怔了一怔,道:“大明自有捐纳助饷以来,便没甚不可卖的了。”桓震笑道:“照啊。现下却又有一个人,纳款不逊于宗敬,要谋宗敬升任之后留下的佥事空缺,方直说该如何是好?”邓本端却没听说过这事,疑惑道:“不知是何人?”桓震微微一笑,反问道:“不是说但捐款助饷者便没甚不可卖么?是谁不是谁,又有甚么打紧。”邓本端碰了个软钉子,心想不知抚治大人安的甚么心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桓震明白邓本端虽然自命廉洁,毕竟还是无力打破官场潜规则的。边兵与卫兵基本上是两个系统,都司卫所的将领任命,自己也并不能完全随心所欲,倘若士兵公推出来的是一个寻常兵丁,贸然将他补做指挥,很可能给自己招来一大堆麻烦。大刀阔斧的改革固然痛快,可是必须在掌握了绝对权力的时候才能做得下去。倘若能够将卫兵制度在辽东境内废除,便有可能自上而下地肃清军中蛀虫。只不过到了那时,绝对的权力会不会造就一个新独裁者,桓震自己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