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震抬头瞧他一眼,仍旧埋首疾书,恍若不曾见到一般。梅之焕只是饿得头晕,少刻自己苏醒过来,不言不语地爬起身来便走。桓震搁笔叫道:“哪里去?”梅之焕头也不回地答道:“无他,用饭而已。”桓震哈哈大笑道:“我道马突校场,九发九中者何许人也,原来不过一个饿汉!”梅之焕冷笑道:“少年轻狂,大人见笑。”桓震摇头道:“非也非也。若说彼时年少轻狂,难道此时年长,便不轻狂了么?”梅之焕脸色一变,闭口不言。桓震站起身来,走下公座,问道:“我心中始终有一疑团不能稍解,不知梅公能为我释疑否。”梅之焕疑惑地瞧着他,只听他道:“附君子者未必君子,附小人者何以必小人?”
附小人者必小人,附君子者未必君子,这是梅之焕多年以前的议论,那时朝臣部党角立,之焕独持平不欲傅会,说是“蝇之附骥,即千里犹蝇耳。”梅之焕微微冷笑,顺口引了两句佛经,道:“夫妄言者,为自欺身,亦欺他人妄言者,亡失一切诸善根本。”这是《佛说须赖经》之中的句子,后来朱子训之曰,“欺人亦是自欺,此又是自欺之甚者。”便是说以自己也不相信的“妄语”去欺骗旁人了。桓震于此知之甚多,当下反口道“人性昏昧,常以妄见为真觉。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善人君子能自明者,万无一二。”梅之焕摇头道:“之焕一戍卒而已,不知孰为周公,孰为莽逆,但冷眼旁观而已。”桓震本没打算一次便能将他劝服,只要他不来同自己作对,往后自可慢慢去想办法。当下叫辽海道给他安排饭食。跟着下一道牒,调梅之焕来自己巡抚衙门充任赞画军需一职。梅之焕虽不情愿,可是身为大明臣子,巡抚的命令如同皇帝的命令,实在没法子抗拒。何况他从一个巡抚一下子被打成罪卒,心中也有诸多不甘,怀了满腔壮志难伸,好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虽然桓震他并不喜欢,甚至还十分讨厌,可是始终也不愿放过。
虎尾山的贼众五百多人,其中有百余不愿务农,力求入伍的,桓震都编在自己的亲兵营中,其余人等一概交给了辽海道,叫他择取义州左近荒地,照每口十亩分配,赋税并不用一条鞭法,而是三十取一。本来边臣擅改赋额乃是大忌,可是辽东已经许多年来不曾往朝廷输送官赋,桓震不论怎么折腾,只要不被告发,那便没甚么人来管。照他的想法,是想将这种屯田的法子推广开去,明初的军屯之制已经腐烂到了极点,军队给束缚在土地上,弄得战不能战,守不能守,照桓震的意思,是想将土地还给农民,而将军队解放出来专事打仗。日前徐光启已经到任,桓震正与他联络,邀他联名上疏,请求募集山东地力不足赡养之民来辽东耕种,一者地狭人多,一者地广人稀,恰好互补。
七月初五日,桓震正式抵达广宁上任。巡抚都察院是在广宁城拱镇门北,桓震由拱镇门入城,远远便瞧见大小官员在拱镇门外列队迎接。他吩咐孙应元带其他人先进城去,自己跳下马来与僚属招呼。监军巡按、留守指挥、佥事、副总兵、参将、游击等人一个个上来见礼。桓震一一问了名字默记在心,问到一个身材高大、眼神十分凶狠的,不由多瞧了他几眼。那人发现桓震留意于他,急忙低下头去。桓震疑心大起,暗暗将此人名字记在心里,待他离去,唤过副总兵金国凤来问道:“庄子固是你部下留守?”金国凤点头道:“是!”桓震又问他此人家世由来,历官升降,金国凤却也支支吾吾的答不出来。佥事刘肇基上前替他解围,道:“庄子固年十五而从军,自称乡有瘟疫,满族皆死,唯余一身。此人骁勇敢战,赤胆忠心,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他滔滔不绝地替庄子固说了一番好话,桓震心中疑惑却愈来愈重。须知有明一代对地方的控制是极严格的,焉有擢拔至留守而不知乡里何处的道理?这个庄子固身上必有秘密。
新官上任,本地下级例须禀陈政事、设宴款待,桓震已经耽误了不少时日,当下将接官宴略了去,叫各官将本处风土政绩,大小军务一一报上来便是。这一日公事尽毕,已经是戌亥相交。桓震送走最后一个僚属,长长伸个懒腰,预备梳洗睡觉。刚一回头,忽然听得窗外似乎有声。桓震心中一跳,打醒了精神,轻轻拔剑出鞘,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根,蓦然飞起一脚踢穿了窗户。
但听窗外啊呀一声痛叫,跟着一阵脚步声响,一个黑影仓皇逃去。桓震单手在破窗棂上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