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杰摇了摇头,道:“杰愚钝不明,请宁大人指教。”宁完我笑道:“你如何愚钝不明,在我面前不必装腔作势,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大汗效命,还分甚么彼此。”黄杰俯首道:了宁完我一眼,道:“二贝勒生性谨慎,当初虽然与袁崇焕两军对峙,却始终不肯轻出。三贝勒莽撞暴躁,倘若离了大汗辖制,说不定咱们大军今日南下,他明日便要挥兵攻城。”宁完我捋须微笑,心想此人聪明有余,只是阅历心机不足。他却也不加解释,只叫黄杰速速去鲍承先处报到,自己倒背双手,扬长而去。黄杰瞧着他渐行渐远,终于在视线之中消失,这才离去。
宁完我与皇太极都已料准了莽古尔泰的性格,只要皇太极率领主力离开京城,他必定按捺不住,挥军攻打。那时倘若给他侥幸攻破了北京,也是不遵将令的抗命之举,功过相抵不说,还耗损了正蓝旗的实力;倘若明军坚壁固守,莽古尔泰攻打不下,更可以借机治他的罪。长久以来皇太极便将战功彪炳的三贝勒视为自己汗位的第一大威胁,有了这等借刀杀人的天赐良机,怎会白白放过?然而同时他们也都在担心着北京城里的动静,虽说范文程的计策瞧起来天衣无缝,可是谁知道崇祯皇帝究竟会不会上当?
十二月初四日五更未到,就在鞑子大军离京城越来越远的时候,北京皇宫门外已经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的人。为首的自然是几个朝臣,韩爌、成基命、吏部尚书王来光,御史刘一燝,兵部职方郎中余大成等等,后面的四五十个却有些出奇,当先是一个戎装将军,瞧服色只是个游击模样。身后跪着的却是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一大群人,年龄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之中,大约是天气太冷,给清晨的冷风吹着了,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那游击给孩子哭得不胜其烦,一个大巴掌摔将过去,孩子吃了打,哭得更加厉害。那妇人一面努力拍哄,一面责怪丈夫不知轻重。
那游击冷笑道:“甚么轻重?现下督帅给奸人诬陷下狱,咱们却在外头逍遥自在,甚么是轻,甚么是重?我说将督帅好好保了出来才是第一要紧,小儿无知哭闹,你也不明白么?”他妻子不再答话,低下头去哄孩子。韩爌扶着成基命的肩头站起身来,走到那游击身旁,俯身问道:“你是袁崇焕的部属?你叫甚么名字?”那游击受宠若惊,连忙答道:“末将是袁大人麾下游击,姓何,名之璧。”韩爌微微点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去罢。天气太冷,莫叫女人孩子受了寒气。”何之璧红着眼睛道:“末将不愿回去。今日此来,便是要恳求陛下,用我全家四十六口来换袁大人出狱。”说着一把抱住了韩爌的双腿,语带哭音,叫道:“韩大人,末将知道你与督帅有师生之谊,求你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哪怕是要了我阖家四十六人性命,只要放督帅回去重行带兵,何某并无半句怨言!辽东将士离不得督帅啊!”
韩爌默然,轻轻挣脱他手,一面摇头叹气,一面走回成基命身边,艰难地跪了下来。成基命望着他道:“韩大人,天气阴寒,你素有腿疾,何必与我等一同捱冻?”韩爌苦笑道:“韩某年事已高,正如风中之烛,区区残命,早不足惜。”他心中还有半句话不曾说出,自己的这个门生袁崇焕,正在年富力强有功于国的岁数,怎么可以这么不明不白地坐牢丢命?可是说实话,他确乎也快要支撑不住了。腊月的风肆无忌惮地从他官服的领口、袖口钻进来,他的膝盖跪在地下,似乎已经没了知觉。跪宫门这种事情,仿佛当年自己是干过一次的,那还是万历爷的时候……
“韩大人,韩大人?”一阵叫声将他从沉思之中唤了回来。定睛瞧去,却是周延儒。他身后跟着两个小童,一人左手中拎着一个木桶,外面裹着棉胎,右手提着一柄木杓;另一个却捧着一摞细花瓷碗。周延儒对两名小童一挥手,那拎桶的小童当即将桶打开,伸杓搅了几搅,舀出一碗姜汤来。
周延儒接过姜汤,恭恭敬敬地捧了一碗给韩爌,又捧了一碗给成基命。两人都接了,端在手中,并不便饮。周延儒又去给刘一燝端汤,刘一燝却不伸手去接,翻着白眼上下打量了周延儒一番,猛地手臂一挥,将碗打得飞了起来,一碗热汤尽数溅在周延儒身上。刘一燝犹不解气,跳起身来,劈手从小童手中夺下木桶,举将起来,照定了周延儒头顶泼将下去。姜汤是周延儒特地带来,热气犹盛,这一从头倒脚淋将下来,把个周侍郎烫的呲牙咧嘴,幸好一路上已凉了不少,不曾皮开肉绽。
周延儒给他泼得一时慌了手脚,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韩爌、成基命等人也没料到刘一燝竟然如此暴烈,也都愣了片刻,还是成基命先回过了神,想要伸袖子替周延儒去揩,忽然想到身上穿的乃是朝服,一只手停在空中,不知是该当抬起还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