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自怨自艾之际,突然眼前一亮,房门霍然打开,一道光自外射了进来,照得桓震眼前一花。只听一人道:“二位,犯了甚么事情啊?”却是方才那秃头库子。傅鼎臣甚是乖觉,忙道:“也没甚么,只是一桩案子,要我二人做个干证,倒劳烦老哥了。”说着伸肘在桓震腰间一捅,压低声音道:“要钱!”桓震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大约便是一间刑讯房,这库子将自己二人押在这里不闻不问,多半是要给自己吃一个下马威,尔后便好掯诈钱财。他虽然本心并不愿意吃这种无名之亏,但在人屋檐下,哪得不低头,自己二人的身家性命都还握在对方手中,又能如何?当下一面心中暗自恶心,一面做出一副谄献嘴脸来,道:“正是。咱们这里有些微孝敬,不成甚意,只是略表咱哥儿两个之心。还请老哥开了锁链,好叫小的自取。”那库子笑道:“乖孩儿!”走过来三两下便将两人的枷锁开了去。桓震活动一下手脚,伸手到怀中去摸荷包,不想却摸了一个空,这才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银钱早在刘黑虎拦路的时候已经被抢去了,不由得心中大声叫苦。傅鼎臣见他迟迟不抽出手来,早料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当下笑道:“这位大哥,咱们兄弟手头有些儿不便。这样罢,请你大哥取我头上这根簪子,到延龄堂傅之谟那里,定有重酬。”那库子满脸不情愿,伸手拔了簪子,骂骂咧咧地去了。傅鼎臣笑道:“这样一来,家父便知道我二人告过了状了。”桓震恍然大悟,不由得十分佩服。
其实傅鼎臣这一着,也是险棋。倘若傅之谟并不在家,又或者马士英到了县衙,见过曾芳之后即刻命人去提傅之谟,那么他的计划便要落空。但他的运气实在很好,马士英见了曾芳,竟然绝口不提此事,只是叫了几个歌伎,花天酒地起来。傅之谟正在坐堂应诊,见那秃头库子持簪而来,只说桓傅二人押在仓中,略略寻思,便明白儿子定是拦府驾告状了。但此事本来与儿子无干,他干么要去告这无名之状?左右想不通,索性不去想了。当下取些银钱发付过库子,便打点要去拜曾芳。在傅鼎臣本意,是要父亲得知讯息之后远远避开。岂知傅之谟这飘天文学。傅鼎臣甚么都算了进去,只是忘记了自己父亲的秉性难移。
回头再说那库子得了好处,回转来果然对傅桓二人客气起来,将两人从那黑屋中请了出来,茶水款待。桓震一面喝茶,一面对了傅鼎臣大叹制度黑暗。
这个时候,马士英与曾芳的联谊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马士英一手揽着一个歌伎,另一手擎着酒杯,不住向那歌伎口中灌酒。那歌伎饮了酒却不咽下,噙在口中,又嘴对嘴地喂给马士英喝了。曾芳在一旁呵呵大笑,道:“府尊真是风流表率!”马士英也是一番大笑,突然间笑声戛然而止,道:“哪里比得过曾兄!”曾芳一惊,细细端详马士英脸色,觉他并无他意,这才笑着应了一句“不敢”。马士英突然将酒杯向桌上一顿,作色道:“曾兄连寡妇也不放过,那可比敝府风流多了!”曾芳突然之间被他说出心中最隐秘之事,不由吓得两腿发软,双手颤抖,端不稳酒杯,啪地一声跌在桌上,酒水横流,沾得他袍子上到处都是。他也顾不得收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求道:“下官知错,下官知错了!还求恩府宽宏大量,放下官一马,下官感激不尽!”马士英心中暗笑,心想你既破胆,我要诈索钱财便更加容易了。板起了一张脸孔,冷冷的道:“贵县犯的乃是国家之法,并非我马氏之法。士英虽然想保贵县,无奈国法无情,实在保不得!”曾芳吓得目瞪口呆,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嗦嗦发抖,裤裆间竟已湿了。
原来这位曾大老爷,与那过四郎的娘子吴氏早有私情。那过四郎原是商帮,时时要出门的,吴氏生得美貌,床第之间的功夫又是极佳,不费甚么力气便将一个曾县令弄得神魂颠倒,欲仙欲死。两人每日尽享鱼水之欢,只苦得一个过四郎碍眼。终于有一日,两个人正在欢好,过四郎突然回家,正撞了个着。曾芳连忙离去,四郎碍着县主威势,却不敢声张,待过娘子也不敢稍慢。按曾芳之意,便要长久如此下去。左右那过四郎一个孱头,也作不起反来。奈何吴氏却是蛇蝎心肠,嫌四郎碍事,定要设法除了。曾芳却不愿为她背这杀人的罪名,何况人死之后必要检验定讞,到时万一败露,自己的前程性命都要搭上。只得想了个折中办法,过家原有一个地窖,两人便将四郎手脚筋俱挑断了,下在地窖之中,日逐饮食供应,也只是保其不死而已。后来吴氏便去四处放风,道是四郎已经死在外路,曾芳更替她请了个节妇的旌表,从此二人往来甚欢,再无挂碍。哪知那日桓震求宿,敲门甚急,吴氏正在地窖给四郎送水,闻声匆匆出来叫骂,竟忘记了关上窖口。那过四郎脚筋本已挑断,不知怎么竟然爬了出来,大声求救,被桓震听见,这才有了后文。傅之谟前来报冤之时,曾芳委实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强自镇定,连哄带吓送走了两人之后,愈想愈是心有余悸,从此再没去寻吴氏快活。哪成想今日知府突然驾到,竟如亲眼见的一般,一下击中要害,叫他怎么不怕?其实马士英也只不过是听了桓震讲述,约略猜到曾芳与那吴氏之间定有隐情,却没想到有这许多,不料一诈之下,曾芳竟然竹筒倒豆般的尽数供招。
马士英摆足了威风,想想也是时候用些软功了。当即将瘫软在地的曾芳搀了起来,正色道:“照大明律,官府与平人妻子通奸,共谋杀害亲夫,这是个甚么罪名,贵县想必清楚罢?”曾芳结结巴巴地道:“杖……杖一百,流……流三千里。”马士英笑道:“贵县不光风月场上本事甚好,律例也是十分精通。”曾芳更加无地自容,却听马士英又道:“现下这事既然已经败露,贵县想必也有法子堵住那傅桓二人的嘴了?不然即便二人不再上告,于贵县的官声也是有碍,到明年考评之时,本府可不知道要怎么写了。”曾芳福至心灵,连忙身子一缩,又跪了下来,一把抱住马士英的大腿,泣道:“恩府救我,恩府救我!”涕泪交流,沾得马士英前襟上斑斑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