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华煜成为邕州王后,便开始大动手脚。兴农耕、贸易、采矿,使得邕州很快发展起来,倚荷苑就是其中一个代表。倚荷苑表面交由他人打理,其实是邕州王私产,为他敛聚无数财富,加速了邕州的繁华。
说到这邕州王,也的确是有些传奇意味的。传闻二十年前他与一个倾国名妓相恋,彼此情意甚笃,但那名妓后来难产而死,他为此悲愤沉沦。后来他不知因什么事情触怒了先皇,被削职软禁,直到新皇继位才恢复了自由身。
不过尽管如此,直到如今,邕州王都没有王妃。他的府上侧室姬妾无数,但正妃一位始终悬空。人们都在揣测,或许是他心中仍惦记着当初深爱的那个女子,因而即使她已经不在人世,他仍留给了她这个位置。
但是,揣测也仅仅只是揣测而已,真相如何外人无从得知。近几年来邕州王已经极少露面,事务都交由亲信打理,邕州城和倚荷苑的繁华也都并未停歇。然而繁华之中难免滋生贪腐,便有人借此作恶敛财,家奴也成了主子。倚荷苑原本只是单纯的酒楼,后来渐渐演变成外表清雅、实则是一个隐蔽而高级的烟花之地。这些邕州王是知晓的,但这样的倚荷苑能给他带来更多的财富,于是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邕州王此人,说黑也不是,说白也不是,是个功过难评的人物。
得知了这些后,雪落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红姨行事如此无所忌惮。但对雪落而言,这个仇她是报定了,绝不会因此而退缩半步。
这些日子以来雪落常常会想到云渲,每想一次,心里便疼痛一分。但疼痛的同时,她又是庆幸的,她的牺牲能换来他的自由,那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么久了,或许他已经心灰意冷了,或许已经离开了。她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便到了初六。
初六那天,雪落正从楼上经过,忽然问道一股淡淡的硫磺味。转头一看,只见几个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红姨也满脸堆笑地在一旁,看样子又是什么炙手可热的贵胄财阀。这些日子以来这种人雪落见得多了,并不以为意,正想转身离开时,目光忽然无意间看到一个人。他身穿藏蓝色衣服,腰间缀着一块玉佩,那玉佩造型奇特,被雕成了一个镂空的圆球,中间有着一个纯白的玉球,竟是双层环套的。她觉得有趣,便看了看那个人的样貌,顿时犹如雷击。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体型壮硕,脸上有一道伤疤从鼻梁贯穿到左颊。
记忆逐渐苏醒,往事历历在目,浮现眼前。雅间里难言的屈辱,永生难忘的一天,那些她恨不得将他们刀刀凌迟的仇人!
是的,就是他,这个脸上有一条刀疤的男人。即使他化成了灰,她也绝不会认错!
就在这一刻,刀疤脸也注意到了雪落。那一刻雪落怕被他认出,下意识地想躲避,却又立刻明白决不能这么做,否则被他看出了问题就会功亏一篑。于是,她迎着他的目光,回了一笑。
她的一笑是极美的,犹如春日里荡漾的花海,芬芳直扑到了人心上。所有人都只看到了花海的美,却没有人知道在那美丽花朵掩映下的血泪和痛苦,还有掩埋了多年的仇恨。
刀疤脸仍旧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雪落的心里顿时紧张起来,莫非他认出了她?但转念一想,又似乎不太可能。这时候离他们上次相见已经过去了几年,几年人事变换,她也早已不是旧时模样,况且衣着打扮也都变化很大,他应该是认不出她来了。但他的反应实在让她琢磨不透,心里如擂鼓般咚咚直响,表面上还得故作姿态。
终于,刀疤脸的嘴角也微微荡起了一丝笑意。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疤痕就被扯到了一边,看起来更加狰狞可怖。
雪落的心落了下来,将唇边最后一丝笑意绽放完后,她袅袅离开。于是众人的视线里,只剩下了那个身穿水烟色衣裙的女子逶迤离去的背影。
果然不出雪落所料,不多时,红姨就敲响了雪落的房门。
“念云啊,你可真是有福气,庞大爷方才问了你的名字呢。”红姨一脸喜气地说道。
雪落故意装作不解:“庞大爷?”
“就是先前许多人陪着的那个啊,庞戚庞大爷,你还对他笑来着。”
原来仇人的名字叫做庞戚……雪落在心中暗暗咬了咬牙,表面上却仍装作无所谓:“那又怎么样?”
“啧,你可真是不识贵人啊。那庞大爷是南疆一等一的巨贾,做矿石生意起家的,据说他当年曾救过邕州王一命,因而结为异姓兄弟。在这邕州城里,除了王爷,就数他权势最大,没人敢得罪他。庞大爷是咱们这倚荷苑的老主顾了,不过近几年来从来都没有近过女色,连一点儿荤腥也不碰,没想到今天竟然问了你的名字,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雪落懒洋洋地说道:“只是问了名字而已,也未必就是看上我了。”
“嗨,我的姑奶奶,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啊。得得得,到了明天你就知道了。你早些歇着吧,养足了精神,明晚可是你的大日子。”
红姨走了,房间里剩下了雪落一人。抬头,窗外明月高悬,清冷而寂寞。
这些日子以来,雪落将自己的真心隐藏得极好,表现得很是温驯。红姨觉得她是真心顺从,又因为她才色双全而对她喜欢得紧,所以第二天当雪落提出想出去走走散心时,红姨答应了,不过有个条件,那就是让她房中的婢女红豆随行,以便伺候。
说的是伺候,雪落当然明白这是在监视,不过她并不在意。
这一趟出门,雪落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大街小巷中走走,吃些小吃,看些风景,还去了一趟邕州城中最知名的胭脂铺,买了一盒栀子花的香脂。看到红豆对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出神,雪落也便买了一盒送她。红豆又惊又喜,对着雪落千恩万谢,雪落只是淡淡一笑。
这一趟出门,雪落表面上只是随性逛街,实际是在观察城中的道路布局,计划明夜逃跑的路线。所以即使有红豆跟着,对她也没什么影响。本来雪落跟红豆并没什么交集,红豆只是这些日子以来照顾她而已,但刚才看到她望着胭脂的眼神,雪落不由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哪个女子不爱美呢?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如诗如花般的时候。如果小小的一盒胭脂能让她那么开心,雪落也乐得做这个人情。反正过了明天,她们或许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
黄昏时分,两人打算回去,就在这时雪落手中的青花瓷盒“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红豆一看雪落,只见她眉头紧蹙,身子颤抖,表情分外痛苦。
“念云姑娘,你怎么了?” 红豆第一次见到雪落这样,顿时吓得手足无措。
“没事……”雪落虚弱地冲她摆摆手,“忽然间心口有些痛而已。”
红豆扶着雪落,紧张地问:“要不要去看郎中?”
雪落摇头:“老毛病了,不碍事,过上片刻就好了。那香脂……那香脂明天是一定要用的,你再去帮我买回来一盒吧。”
“你真的没事?”
雪落勉强对她笑了一笑:“真的没事,快些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红豆虽然还对雪落有些担心,但是明天是什么日子她也明白,那香脂是非要不可的,况且胭脂铺离这里也不太远,见雪落这么说,她也就快步去了。
见红豆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雪落脸上痛苦的表情瞬间消失,仿佛风吹云散。她转身走进了不远处的一家药铺,出来的时候,袖中已经暗藏了一包龙首草的粉末。
红豆还没回来,雪落在原地等她。刚才她的痛苦表现是装的,香脂也是故意摔碎,这样才能借机把红豆支走。这原本是小伎俩,如果对方稍有经验就很难瞒住,但红豆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刚才又得了雪落的小恩惠,此刻自然不会多疑。
就在这时,雪落的心口疼痛了起来。与刚才不同,这一次,是真的疼痛。
相思引……云渲!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一刻,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雪落!”
那是一个与她一同走过无数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声音;那是一个在寂寂长夜中陪伴着她、守护着她的声音;那是一个彷如来自天籁、却无比清醒地令她意识到自己身在地狱的声音。
那是……他的声音。
声音出现在耳边的一刻,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男子。剑眉星目,俊秀脸庞,分明还是熟悉的模样,却难掩满脸风霜。许久没见,他的面容似乎沧桑了许多,隔着不远的距离,却犹如隔着沧海桑田。
“云……”她几乎条件反射般地开口,然而就在那一刻,心口的疼痛陡然加剧,如同一把烈火雄雄燃烧着心脏,令她五内俱焚,将那还没来得及唤出口的一个字也一同燃烧殆尽。
“雪落,雪落!”云渲几乎是飞一般地跑了过来。他的眉宇间原本写满了疲惫,眼眸中是深深的落寞与失望,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亮了起来,犹如亮起了漫天星光。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迟疑,那一刻,他拥她入怀。
他紧紧地抱着她,犹如抱着世间唯一的光明。她靠在他的胸口,能够听到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一下下,都如同敲在她的心上,令她粉身碎骨。
“这些天你到底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把整个邕州城都找遍了,问遍了所有遇到的人,可是都没有你的消息。有人说你可能已经在山里出事了,我不信!我找遍了这附近所有的山,却还是不见你,可是我不会放弃!如果邕州找不到你,我就找遍整个南疆,如果南疆找不到你,我就找遍整个中华!只要我还在世一天,都绝不会弃你而去,也不会停下找你的脚步……”
他一开始几乎是吼出来了,声音中带了怒意,那是对命运的捉弄的愤怒,那是对自己没有找到她的愤怒。然而那愤怒一旦喷涌而出,就化作了悲伤,化作了思念,化作了他对她永不停歇的爱。渐渐地,变成了哽咽。
这么久的分别的远离,他想她想得快要发疯了!在药人谷他对生命已经绝望,后来穆凌烟又给了他希望,然而那希望之火还没有燃烧起来,就被无情的冷风吹灭。她有重病在身,怎么能一个人在外颠沛流离?他一定要找到她,决不放弃。
此后,他踏上了漫长的寻找之路,却依旧毫无希望。这一次他回到邕州城来本是打算从这里离开去往别的地方继续找她,却没料到竟然在城中遇到了她。
长久别离后的重逢,孤单思念后的相遇……他的至宝与挚爱,终于失而复得。
他绝不会让她从他的身边离开了,绝不。
他原本不是个多话的人,甚至是有些少言寡语的,然而终于和她相遇的一刻,他再也止不住内心汹涌的一切。他将她抱得是那样紧,仿佛稍微松开一下,眼前的人就会像冬天的雪一样在掌心里顷刻化去了似的。夜幕降临,长街两侧已有灯火点燃,他和她的影子交叠在青石铺就的地上,犹如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梦。
雪落靠在云渲的怀中,听他絮絮地说着这些,声音从一开始的怒吼渐渐变低,直至最后几乎无法出口。相思引的作用在此刻达到了极致,她的心脏同他的离得是那样近,于是疼痛也成倍增长。
可是,她忍着,听他诉说。
他的每一个字,饱含对她的爱恋与思念的每一个字,起先如漫天遍野的朱槿花一般,绽开在南疆温柔的风里,落在她的耳旁。然而很快,那些花却变成了刺,一下下狠狠地刺在她的心上。
可是,她却不能表露分毫。
不能表露她对他同样的思念,不能表露她身体中锥心的痛苦,甚至……不能表露她和他相识。
“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吧。”
待云渲终于稍微平静下来,雪落淡淡开口。在说话的同时,她不着痕迹地从他怀中脱身而出,和他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开口的一刻,心里的刺痛让她几乎不能呼吸,然而她必须硬忍着,做出一派淡然神情。
心如刀绞。
此刻,她终于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
不只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有心灵上的折磨。她明明这么爱他,却必须装作不相爱,不相知,甚至不相识。
什么都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云渲的表情,就这样刹那间凝固在了脸上。
“雪落?”惊诧,意外,无措……种种情愫写满在云渲的脸上,他怎么也不能相信眼前的女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叫雪落,也不是你要找的人。”
“不可能……怎么会!你明明……”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她望着他,忍住心中翻涌的波澜,淡淡摇头,“可是,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我的名字叫做……”
“念云姑娘!”这时候,红豆捧着一盒栀子香脂匆匆跑来,“店家说我们先前拿的是最后一盒现货了,我说姑娘明天一定要用,于是掌柜的为我们临时赶制了一盒,耗费了许多时间,这才……”
她边跑边说着,直到看到对面而立的两人,不由愣住。
雪落淡淡一笑,对云渲说道:“公子,你听到了吧,我并不是你要找的雪落。我的名字,叫做念云。”
“念云,念云……”云渲呢喃着这个名字,神色复杂而又落寞。有一瞬间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然而看着眼前女子精致无瑕的面容,脑海中那个忽然涌上来的念头就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细看眼前的女子,虽然是和记忆中的人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轮廓,然而眉眼间的神色却是天差地别。雪落是柔弱的,却也是坚强的,她是那样如同冬雪一样的女子,眉目间都写满爱恨决然。然而眼前的女子却如春风一般柔和,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那是一种朦胧的让人看不透的神情,仿佛笼着一层迷雾。决然如雪落的脸上,是绝不会出现这种神情的。
还有,她身上穿的衣裙样式精巧,剪裁、做工,无一不将身体玲珑的曲线凸显无遗,引人诸多遐想。雪落,她也是不会穿这样的衣服的。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莫非,我真的认错人了……”
云渲的脸上,各种情愫交织混杂在一起,如同一张黯然的巨网,将他的心重新困在了无边的灰暗中。她不是雪落,她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的眼中,那刚刚亮起的漫天星辰,就在这刹那间被无尽的失落所覆盖,彻底陨灭了下去。
他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影缓缓离开,犹如一根丝线牵着他的心,可是他却无能为力。女子身穿水葱绿的罗裙,下摆坠地,如同在青石板的地面上蜿蜒出一道潋滟水痕,渐行渐远。
拐过一个街角,到了无人的地方,雪落的脚步停了下来。方才一直压抑着的痛苦在此刻终于瞬间爆发,她的脸陡然变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捂着心口不停喘息。
“念云姑娘!”红豆吓坏了,连忙帮她拍着胸口顺气,却不知道这根本毫无作用。
过了好一会儿,雪落才恢复过来,勉强对吓坏了的红豆笑笑:“我都说了,老毛病,很快就好了。对了,刚才的事……”
“姑娘放心,刚才的事,我什么都没看到。”
红豆答得很快,没有丝毫犹豫,这倒让雪落很是意外。
见她这样,雪落说道:“刚才的事原本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那个人认错了人而已,即使你照实禀告给红姨,我也觉得没什么。她派你来,其实不就是监视我的吗?”
红豆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我、我……我觉得姑娘是个好人,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刚才的事在外人看来的确没什么,不过红姨本就多疑,现在好不容易对雪落有了些信任,若是被她知道了今天的事并加以调查,那么她的身份可能就暴露了。这些雪落是想到的,所以她才提起了刚才的事,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红豆,却不料她主动表明了态度。
“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她的回答让雪落笑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因为……”红豆嗫嚅着,终于说道,“因为姑娘送了我一盒胭脂,在这世上,姑娘是第一个送我东西的人。”
红豆是个乡下姑娘,自小就被卖身被婢,在各个地方之间辗转流离,最终来到了倚荷苑。红豆其实跟雪落一样年纪,只是小了生月,却生得又瘦又小,孤儿看上去小了许多。她说在遇到雪落之前,还不曾有任何一个人送过她东西。雪落送的那盒胭脂对她来说虽然没有什么,但对红豆而言,却无比珍贵。
雪落没想到红豆的理由竟然这么简单,简单到让她不由有些失笑。长久以来日渐坚硬的心里,仿佛也有一个地方依然柔软,如同她的当年。
“走吧,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阑珊灯火中,雪落迈步,去向一个她其实永远也不想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