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要放弃了,她要把这个“生”的机会留给他。
可是她不知道,没有了她,他即使存活下来,也不过如行尸走肉一般。他的心早已随她去了,不管去到哪里,如果她不在的话,那他的心也不在这具躯壳中。
他们曾约定,生死不负。
雪落将烟霞捧在手里,烟霞感觉到了血的气息,向他胸前的伤口处而去。一切已成定局,云渲顿时绝望。
太阳从东方天际升起,天边的云被染成灿烂的金色。第一缕阳光——柔和的阳光,能滋生万物的阳光——不偏,不巧,就那样刚刚好地落在了烟霞的身上。
那只小小的蛊虫原本是在雪落的手中,只是顷刻的功夫,阳光下,它周身缭绕着的五彩的烟气越来越淡。五彩烟气逐渐化作细碎星光,那星光陡然破碎,沉寂,仿佛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竟在须臾间完全消失了。
雪落的手还是维持着捧着的姿势,只不过刚刚捧着的是烟霞,而现在捧着的,却只有一把空气。
阳光通过她的指间透下来,落在云渲的胸口上,金色的一小片。
云渲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女子,轻轻一笑:“现在,我们要一起去药人谷了。”
第四章、药人谷·相思引
药人谷的原名并不叫这个,但到如今,已经没有人想得起来它本来的名字了。
曾经的时候,这是一处美丽的山谷,四季鸟语花香,美不胜收。传说这里的地下藏有地脉,处处充满了阳气,是一处藏云纳月的好地方。但自从几年前起,这里却变了完全一副样子。
十几年前,地脉发生了变动,阳气消散,阴气聚拢。现在,当年那个生机盎然的美丽山谷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处处幽寂,死气沉沉的山谷。地上长满了不知名的荒草,石头上有青苔,连水流过的声音都不是潺潺的。树木遮天蔽日,即使是白天里面也幽暗无比,没有鸟叫的声音,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闷。
死气沉沉的山谷中,曾经美丽的花草全都枯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奇奇怪怪的植物,许多含有剧毒,并且谷中也有毒虫蛇蚁出没。因为这些原因,原先在这里居住的人家全都搬走了,徒留许多空着的房屋。
然而,这些奇怪的植物和毒虫,却是炼药的好材料。
凝幽阁中的沧镜使穆凌烟奉阁主之命镇守南疆,并在此炼药。南疆本就盛产炼药的材料,但却离凝幽阁的要求远远不够。几年前,听说这个山谷的异变之后,穆凌烟经过探查,发现这是一处绝佳的炼药之地,于是将基地迁移到了谷中,并将山谷外围封锁住,用来试药的药人也全都在这里,这个山谷渐渐被称为了药人谷。
一个月前,雪落与云渲都为对方放弃了烟霞,最终两人一起被押送到了这里。
药人谷中被用来试药的人都必须分开居住,每间房屋住一个人,各个房屋之中又是相互分开的。谷里终日烟雾缭绕,出门望去,视线不过百步而已,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只有自己这一间房子,也只有自己这一个人。谷中大雾弥漫,毒虫众多,许多地方又有幻术来障人眼目,连道路都是变化的,这些年来从没听说过外敌闯入,更没听说过有人从这里逃出去。妄图逃出去的人,无一例外地都死在了出逃的途中。
这些天来,雪落见过很多被用来试药的人。他们或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被送来这里,或是因为药力的发作而痛苦哀嚎,或是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而被抬出谷去……
可怕孤寂的迷雾之路,看不见未来与过去,没有爱恨,混乱生死……不管怎样,似乎都是一样结局。
雪落站在门边,望着外面萦绕不散的雾气,叹了口气。
到来药人谷后,雪落与云渲被分了开来,直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月了。奇怪的是,她至今还不曾被令服下任何的毒药,只是被封住了武功。每天都有一个聋哑婆婆给她送来饭菜,天天都是如此。
与谷中的其他人比起来,表面上看她是幸运的,但是只有雪落自己知道情况绝不是这么简单。来到这里后,她几乎已经认命,从来没有抱着能活着离开的念头,虽然活着,但心早已如同死了一般。
若说她唯一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便是云渲。
一个月来,她不曾见过他一面,也不曾听说过关于他的消息。听说来到药人谷中被试药的人全都是九死一生,试想人就一个身体,每天被不同种类的药灌下去,各种药性在体内相撞,又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了?
云渲……
想到这个名字,雪落不由心口一窒。
“吱呀”一声,小屋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了。雪落以为又是那个聋哑婆婆来送饭了,连头也没有抬,只是坐在床边垂头想着心事,直到一片绿色裙角飘过眼前时,方才惊讶地抬起头来。
来人是个女子,身着素白丝裙,外穿一件水绿罩衣,腰间轻挽一条烟蓝色软纱,缀着整齐的流苏,面容素净如瓷,温婉如玉。
“你是……”雪落愣了一愣。来到药人谷后,除了那个聋哑婆婆外,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别的人。
女子温婉一笑,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道:“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她言语从容,神态自若,说话仿佛云淡风轻。再一联想到她那碧色衣衫,雪落立刻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立即躬身道:“属下愚钝,方才未认得出沧镜使,还请使者治见谅。”
传说中,凝幽阁镜花水月四大使者之首的沧镜使,名唤穆凌烟,喜穿绿衣,专攻歧黄之术,极擅救人,更擅杀人,曾随阁主征战天下。随着凝幽阁的势力不断扩大,穆凌烟被派往南疆镇守,这药人谷也归属于她的管辖之下。眼前的人,必是穆凌烟无疑。只不过,阁主征战天下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四大使者都是方当韶龄的女子,如今算来也该三十有余了,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光阴的痕迹,只令人觉得分外端美,却看不出岁月几何。
穆凌烟笑了笑,坐在桌边:“不必紧张,你我此前不曾见过,你若是认得我,我才奇怪呢。”说罢指了指旁边的另一张凳子,“坐。”
雪落依言坐下。穆凌烟拿起了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给雪落,一杯给自己,喝了一口后说道:“这茶是粗茶,虽然香味不够浓郁,但用来解渴总归是可以的。就像这世上的事,有些虽不能尽如人意,但总有其存在的价值。”
雪落望着身前那杯茶沉默了片刻,说道:“沧镜使今日屈尊前来,所为何事?”
穆凌烟淡淡一笑:“雪落姑娘是聪明人,我便直说了。你可知道你身上中了蛊?”
“蛊?”雪落惊诧。
“不错,蛊。你是否时常觉得疼痛难忍,仿佛利刀在身体里游走,发作时令人觉得生不如死,虽然服用了无忧方之后疼痛会慢慢消退,但过不了多少时日,就会卷土重来?”
“的确如此。”雪落点头。她并不意外穆凌烟会知道这些,依穆凌烟的医术和修为,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看透了她的一切。
“那就是了,”穆凌烟说,“那无忧方你以后不要再服了。”
雪落讶然。一个月前的那个夜里,神秘的黑衣女子也曾说过,无忧方虽然暂时能控制她的病情,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时她虽然疑惑,却没机会细问,如今见穆凌烟也这样说,不由问道:“这是为什么?”
“那是一种慢性毒药,虽然可以暂时克制得住你体内的蛊,但不能长久。毒素会在你的身体里堆积起来,日积月累,终有一日会要你的命。”
雪落眼中出现一刹那的震惊,但那表情只存在了一瞬,之后便消失了。
“我早该想到,那自出生以来如影相随、任何办法都治不了的怪病,一剂无忧方怎么就能轻易缓解,原来竟是毒药……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她苦笑摇头,望向穆凌烟,“沧镜使既然看得出我身中奇蛊,那么也应当知道,我很难活得过十八岁生辰那天。”
要么不服用无忧方,经受蛊毒发作的折磨而死;要么服用无忧方,因慢性毒药而致命。这两条路殊途同归,她根本没有选择。
也正是因为早就明白了这些,在说这些的时候,雪落的语气淡然,说话时眼中有一种看透生死的沧桑。穆凌烟很少在一个年轻人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那是一种被命运嘲弄却无法反抗,只能静待生死的神情。
淡然的背后,是一种无力的绝望。
“你可知道你中了什么蛊?”穆凌烟说道。
雪落摇头。
穆凌烟走到她身边,将她衣袖挽起。女子手臂纤细雪白,皮肤下淡蓝的血管都隐隐可见,然而再往上,上臂处的血管却透出一种隐约的浅粉色来,有如淡淡的藤蔓一般。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情况的?”
“一年前。”
“云渲还不知道?”
说到云渲,雪落的眸子中浮现出一种淡淡的暖意来,摇头答道:“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所以他至今都不知道。”
“你们两人在一起这么久,竟也瞒了他这么久。”
穆凌烟这一句看似感慨的话,却让雪落觉得有如雷击。她知道他们在一起,并且这么久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必然是莫惜言告诉她的,这么说来,莫惜言也早就知道……
郁洛岛并不阻止男女生情。作为一个杀手,有时候,姿色和情欲是一种武器,但更多时候,它也是一处致命伤。有了情,便有了牵挂,这就是成了一个致命的弱点。在那个只有强者能够存活的地方,有了牵挂就等于和死亡随时相伴,不知道有多少凶狠的目光在暗地里盯着,等待机会杀之而后快。
因此,被人发现情感,就等于被人扼住了软肋。雪落并不怕自己如何,她更担心的是有人利用这些去威胁云渲,甚至伤害到他的性命。她本就有病在身,若是连累了她……
她不敢想,她也不能让这些发生。
在岛上,战战兢兢地度过每一天,每时每刻都担心这暗地里滋长的情愫被人发现。雪落也曾试图压制过对云渲的感情,可是越是压制,那在黑暗中滋生的情愫就长得越快,犹如曼陀罗花开遍了山野,带着死亡的威胁,却令人无法躲避,无法放弃。
不为人知的病,不为人知的感情……一直想要隐瞒的事情,却不知远在高处的莫惜言早已洞悉了一切,只是闭口不言。
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穆凌烟说道:“你不用惊讶,郁洛岛上的事没有惜言不知道的,区别只在于她当不当做知道罢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却不知任何自作聪明的做法都是愚蠢至极。”
她笑了笑,继续说:“说起来,你们竟然放弃了烟霞呢,这世上无数‘聪明人’想方设法想得到它,你们却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你可知道,这世上的烟霞如今仅有几只,有些人拼尽一生都无法见到它,更何况是拥有。”
雪落沉默着,那一夜的情景历历在目,她还记得他是如何逼她,只为让她得到烟霞。那一夜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自那以后直到如今她再也没有能够见到他。但她知道,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定。
穆凌烟继续说道:“不过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你一定想不到,正是因为那一夜你不愿舍弃他而独占烟霞,所以才能够活命。”
雪落的头猛地抬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穆凌烟!
穆凌烟笑道:“拥有烟霞的人,可以抵抗百毒,可是你身体里的蛊又必须依靠无忧方的毒性来压制。烟霞进入了你的身体里,那无忧方自然就失效了,蛊毒会迅速蔓延,在极短的时间里你就会丧命。”
说到这里,她抬头问道:“你知道你所中的蛊叫什么吗?”
雪落茫然摇头。
穆凌烟不疾不徐地说道:“你身上的蛊,名字叫做‘绽’,那是一种很奇特的蛊,我虽然曾在古书中看到过,却也是第一次见它。中了绽的人,最长活不过十八岁。随着你年纪的增长,蛊毒便会逐渐顺着你的血管蔓延,就像你手臂上那样。但是,你的容貌也会因此而越来越美。”
她的目光落在雪落的手臂上,淡淡的桃花色,犹如春日三月纷飞的落英,却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随着蛊毒在你血液里蔓延,你会的容貌会越来越美。在你十八岁生辰那天,蛊毒最终发作,你的全身皮肤上会开满绯红的桃花,你的容颜也会呈现出这一生最美的一瞬。但是,在那极致美丽的片刻之后,你的容颜会迅速凋零,在极短的时间里老去,最终化作一个老妪而死。这就是绽,世间最美丽,也最残忍的蛊。”
烟花一瞬,绽放的就是一生。最美丽的瞬间,也正是开始凋零的刹那。世上竟然会有这种蛊……
穆凌烟的话字字惊心,即使雪落早已不畏生死,却还是因她的描述而胆战心寒。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绝望,至少,你还有五个月的时间。”
还有五个月……即使有了这五个月,又能如何呢?见不到他,了解不到他的情况,只能在每日每夜无尽的思念和担忧中慢慢煎熬,最终在无人的角落独孤死去。
“我并不是担心自己,”雪落摇摇头,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放心不下云渲。”
“放心,除了在来的那一天妄图强闯到这片区域之外,他一切都好。”
雪落惊讶抬头:“妄图强闯到这片区域?”
“是啊,说实话,连我都有些佩服他了。被封住了内功,竟然还能打伤十几名守卫,不过谷中大雾弥漫,他后来仍是迷失其中,中了瘴气而昏了过去。”穆凌烟淡然笑笑,仿佛在说一件举手投足间的事情,“不过他所往的方向不是往谷外而去,看得出他并非想逃离。我猜,他是想来找你吧?”
穆凌烟的一席话听得雪落既感动,又担忧,连忙问道:“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只是被严加看管罢了,中了的瘴毒也早解了。”
听她这样说,雪落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自小流离失所,在这世上,云渲就是她唯一的至爱与至亲,也是她最不能割舍的一个人。哪怕身在生死边缘,她第一个想到的永远都是他,而不是自己。
“沧镜使。”雪落忽然跪了下来。
“怎么了?”
“沧镜使,雪落命不久矣,生死不值一提,但云渲……云渲以后的路还有很长。我愿意在剩下的五个月里做药人试药,或者做任何事都可以,只求、只求您能放了云渲,给他自由!”
穆凌烟平静地看着雪落将这些话说完,眼中毫无意外,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样。
“来到药人谷的人,一个便要有一个的价值。”片刻之后,她开口,“你让我放了他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又如何能证明自己一个人能抵得了两个人的价值呢?”
没有丝毫犹豫,雪落回答:“我可以做任何事,甚至包括死。”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穆凌烟点头,眼中有些许赞许,“不过,我不要你死。”
说着,穆凌烟拿出了一个琉璃小瓶,放在桌上。
“这是……”
“它的名字,叫做相思引。这种药我已经炼成了几年,却从来没找到合适的人来试药。”穆凌烟将小瓶放在说上,缓缓说道。
琉璃瓶身通透无比,仿若无物。通过透明的瓶身,雪落看到其中有一粒红色的药丸,颜色鲜艳无比。
“相思引并非毒药,当然,也不能说它无毒,它是一种介于这两者之间的药物。服下它的人,若是没有恋人,无可相思,那么它便没有任何效力,对人也绝无危害。不过,如果服药之人有所爱之人,每每念及心上相思的那个人,很快就会觉得心如刀绞,全身如被蚁虫啃食。离那人越近,这种痛苦就越强烈。相思引无药可解,只要你还爱着他一天,只要你还对他心存相思,它的药力就不会消失,直到你不爱他的那一天,或者你死的那一天。”
“相思引……”雪落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望着瓶中鲜红的药丸。
这种感觉,难道不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吗?起初不爱,也不解相思,自然不会觉得痛楚。后来爱上了一个人,患得患失,伤心痛楚,离他愈近就愈加强烈。如梦随风,红尘来去,这世上的苦厄有千百种,却唯有以相思为引,才能令人痛断肝肠。
相思引,真是个好名字,也真是种好药。
想到这里,雪落唇角不由勾起一丝苦笑。她已身负重重枷锁,绽,无忧方,如今再加个相思引,体内便如同一个熔炉一般,不知会炼出怎样的成果来。
穆凌烟又说道:“不过,这相思引还有一重功效,就是会在几天之内渐渐化去你的武功。服下它之后,你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普通女子,这些年的武功都会尽数消失。这些,你可都得考虑好了。”
雪落摇头,表情淡然万分:“已经不需要再考虑了,性命对我来说都像风中残烛一样,武功的留或存又有什么意义?”
穆凌烟点头:“只要你愿意服下它,做相思引的试药人,以亲身测试药力,我立刻就能给你们自由。接下来你们去哪里、做什么,凝幽阁将毫不干涉。”
“自由,”雪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空茫的眼睛抬头望着天空,“我命不久矣,要了自由又有何用。我只愿他获得自由,离开这里,离开……”
她的掌心上,那颗小小的药丸红得好似血滴一般。
同一时刻,药人谷的另一端。
简陋的木屋里,身穿铅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独身坐着。夕阳从窗外招进来,落在他英挺的侧颜上,如镀了层淡淡的金一般。
自从前些日子为了寻找雪落而打伤了守卫之后,云渲就被更加严格地看守起来,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处。但这对他而言,却无异于一种折磨。每天望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却不能做任何事,甚至连最担心的那个人的状况都丝毫不知,唯有默默想念,任由相思入骨。
人无事可做的时候,总会想到许多许多,夕阳西下的这一刻,小屋中独坐的云渲也是如此。
往昔种种在这一刻纷至沓来,在他眼前浮现。他想到自己如何来到凝幽阁,如何从与雪落相识,如何又一点点走到了如今……他还想到了他的三哥。
三哥的名字叫做云泥,很小的时候,云渲并不懂事,甚至曾嘲笑过三哥的名字。泥,是个多么肮脏的字眼啊,低下,卑微,是不配和高高在上的云并列在一起的。云家的儿女生来高傲,名字应当如大哥和二哥一般唤作云沧、云涵,或者如他一般,云渲。
三哥并不回答,只是笑笑。
当年,云家在塞北炙手可热,一个落云山庄,不知折煞了多少英雄好汉。作为云家的四公子,他的骨子里是也带着傲气的,那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傲气,即使当他沦落到郁洛岛的时候,也依然不减。
很久以后,家族被仇敌所灭,当所有的亲人都命丧黄泉,当三哥带着他流落在外,当他只有他这一个亲人……这时候,渐渐长大的云渲终于知道这些年来他的心里有多么痛苦和压抑。寒冷的夜里,三哥他将偷来的一块饼给他自己却饿着肚子,当三哥用他单薄的身体将他抱在怀里,他终于对他说:“三哥,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他迟说了很多年。
三哥惊诧地望着他,不明其意,随即笑了起来,眼中却有悲伤盈然。
三哥带着他加入了胭脂楼,他资质很好,武功却并不算是出类拔萃,因为爹从不肯将最上乘的武功传授给他。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为什么,因为三哥并非妻妾所生,而是爹当年的某一日在烟花之地留宿后的一个意外。后来,三哥的娘亲无力抚养他,便抱着刚不生不久的婴儿寻到了爹。在将孩子送还给他的那天夜晚,她悬梁便自尽,断绝了退路。如此,他就再也不能将孩子置之不顾。
爹不喜欢三哥,三哥的存在是他的耻辱,因此他给他起了那个名字,云泥,此中寓意不言自明。然而他的三哥却宛如一朵白莲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云渲从未想过他会失去三哥,然而这一天,却是那样快地到来了。
江湖之中,想要加入凝幽阁的人并非少数,对许多人而言,这意味着名利,以为这抱负,而对他们而言,这意味着生存。从塞外来到北弥,三哥带着他离开家乡,来到这个大雪漫天的地方,选择了胭脂楼。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生死。加入胭脂楼需进行比试,一场两人,在比武之前,所有的人都会签下生死契,比武胜出的那个人可以如愿入楼,而输的那个则要丧命于此。
三哥比武的时候,云渲随他一起去,他亲眼见到三哥胜了对手,却饶了那个在他的剑下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年。然而这一点,却成了胭脂楼拒绝三哥的原因。
“你心太软,胭脂楼不适合你,你走吧。”
云渲至今还记得三哥听到主审这句话时的反应,他浑身一震,犹遭重击,面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扔下剑,跄然往出走去。
云渲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走到门口的那一刻,三哥骤然回身,袖中有银光流转。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三哥已经返身掠回屋内,手中的刀正架在主审的脖子上。
四周一阵骚乱,他听到了兵刃出鞘的冷锐声响。
就在这时,坐在二楼帷幕之后的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红衣女子站起了身。
她原本只是极平常地坐在那里,他未曾注意到她。然而在她起身的一刹,喧嚣顿时隐匿,所有人见到她都收起了兵刃,包括他的三哥。他听到他们恭敬地称呼她:“漾花使。”
云渲知道,三哥并不想杀任何人,他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你,叫作什么名字?”那是云渲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她的声音平静安宁,却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气势。
那一刻,在被问道名字的三哥缓缓抬头:“云泥。”
苏拂雪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的表示,但从那一天起,三哥便成了胭脂楼的人。云渲不知道是三哥提出了要求或者是别的原因,他们竟也愿意接纳他的弟弟,他。
胭脂楼,从来都不会养一个闲人。
加入了胭脂楼后,三哥开始有了薪俸,虽然不多,却足以维持他们的生活。云渲终于不用再挨饿,生病的时候也不用咬牙硬抗。对于胭脂楼他也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是一个接纳了他们的地方,给了他们生的希望的地方。
然而,三哥却似乎并不开心。
三哥开始拼命地练功,无论是炎炎酷暑或是风雪寒冬,他都丝毫不曾懈怠。他变得更加少言寡语,除了云渲,三哥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有时候云渲去找三哥,看到他默然地在月下饮酒,一杯,又一杯,没有说话,也没有醉。
世间千般烦忧,万般苦厄,唯有一醉解千愁。可是对三哥而言,却连畅快地醉去都是一种奢侈了。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云渲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一天天过下去,却没想到那一天他和三哥分别之后,等待着他们的,是永久的离别。
那一年,他十五岁,三哥十八岁。而他年轻的生命也就永远停住,静止在了这个凝固的数字上。此后星月轮转,云渲命运的轨迹被拖到了另外一条线上,渐行渐远,终于来到了这里。
此刻,药人谷里,“吱呀”一声,小屋的木门被推开了,云渲警觉地抬头,发现是屋外众多看守中领头的一个。
“云渲,你可以走了。”
“走?去哪里?”
“去哪里是你的事,我们刚才接到上级的命令,你可以离开药人谷了。”
离开药人谷?
这是一直以来云渲所期望的事,可是如今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却意外多过喜悦。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轻易地放他离开,而雪落现在又怎么样了?
云渲匆匆问道:“雪落在哪里?她也跟我一起离开吗?”
那人有些不耐烦:“我哪里知道这么多,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你快些跟我走吧。”
“不,”云渲忽然坚决起来,“如果雪落还在这里,我绝不一个人离开。”
“你——”那人正要发怒,忽然见一个碧色身影掠入眼帘,如同浅绿色的烟云一般袅袅而立,立刻闭上了嘴。
“放心吧,你的雪落自然也已经离开了。”穆凌烟从门外进来,眸带浅笑,对着云渲说道。
在此之前,云渲已经见过穆凌烟,也认得她,此时见她这样说不由连忙问道:“当真?”
“我穆凌烟何曾说过假话?”
知道沧镜使在药人谷乃至凝幽阁中的地位,云渲明白她所言非虚。原来竟是真的,他和雪落终于可以离开药人谷,不用再担心被追杀,也不用承受试药的命运了。在此之前,他也曾求问过穆凌烟是否可以治雪落的病,但她始终摇头不语。
是啊,他们只是用来试药的药人,连蝼蚁尚且不如,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些呢?不过没关系,现在一切终究不一样了。听说南疆这里多奇人异士,他会带着她到处去求医问药,一定可以把她的病治愈的!
终于,终于……可以自由了。
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更广阔的天地,一切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雪落,你,也一定同样期待吧?
暮色沉沉,望着跟着守卫离开的年轻男子的背影,穆凌烟的眸中掠过了一丝叹息。
惜言啊惜言,你将他们送来这里,是吃准了我一定会救她,对吗?
这样彼此深爱的一对有情人,虽然深陷苦难,可是首先想到的都是对方,即使身在地狱,因为有爱的存在,心也是在天堂。看着他们,我会想到许多年前的我们,那时我们应该也是和他们差不多的岁数吧,为了各自深爱的人奋不顾身,即使明知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你知道吗,看到那名叫雪落的女子,看到她眼中的倔强和决绝,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时光荏苒,当我站在这里隔着光阴的河流看着自己时,又如何能狠下心去不救她呢?
可是,或许连你也不知道吧,炼制“绽”的解药的过程极为复杂,需要多种举世罕见的药材,除此之外还需要一些极其珍贵的蛊作为药引。整个世间,唯有隐藏在南疆十万大山深处的眠月楼才有炼制出来的条件,纵使我心里是那么想帮她解毒,却也无能为力。
但是,即使能解毒,对她而言,也未必是一个好的结果吧……
雪落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无忧方的药力,现今之计,唯有用和“绽”药性相悖的相思引来暂时抑制,但却无法彻底帮她解毒。在这五个月里,“绽”依然会在她身体里蔓延,但至少我会确保它不会提前爆发,给足了她五个月的生命。
事到如今,唯一能炼制解药的,就只有眠月楼了。若是五个月之内,若是眠月楼肯帮她炼出一颗解药,那么就可以救她的命。但是眠月楼向来隐于世外,听闻他们主上从来不帮外人,你先前来信,特意嘱咐我想办法延续她的生命并引导她去邕州城,是否是另有打算呢?
五个月内,她会承受相思之苦,五个月后,她是死是活,只有悉听天命。
我没有告诉雪落相思引其实是为了延续她的生命才让她服下的,而只是说,试药。对于这些,她自己不知道,云渲更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一旦他接近她,她就会痛彻心扉。
你如果知道这些的话,是会苦笑,还是会默然呢?
并非我残忍,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种感情,在最黑暗的角落也能开出最纯洁的花来。相思引的确无药可解,却并非不能解,因为解开它的并不是“药”。能与不能,唯有看他们爱彼此够不够深。
如果他们宁愿生死不负,那么我相信……上天,也不会负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