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一个非常难斩除的敌人。
观衍大师还提出建议——此恶獠若是实在难缠,不妨将其引到星月原来……他在这最靠近星穹的现世之地,借玉衡出手,想必钉杀一个神临不难。
不过姜望拒绝了。
想也知道这个法子无法实现。张临川不是蠢货,压根不会再往东域靠拢。且以其人的处境,哪怕获得了战斗中的优势,也没有满天下逐杀姜望的条件。
他们之间的战斗,必然会是极其短暂的。这是张临川处境之必然。但凡战斗时间一拉长,张临川遇险的可能性就无限增加。
这场厮杀在野人林就已经开始,而姜望现在以稍弱一筹的修为,赢得了绝对的优势……
观衍前辈也并不勉强,他这次归位玉衡主星,只是为了顺手梳理星君位格。解答了姜望的问题,他便又携小烦婆婆游历万界去也,下次再要联系上,又不知何时……
而姜望独自踏上远程。
难免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当然他完全是可以不孤独的。
自出临淄后,这一路上有太多人愿意与他同行,想陪他一起完成绞杀邪教教主张临川的大事。
其中不乏名门子弟,积年的神临。
但一则他不想欠一些不相干者的人情,二则他无法判断,那些人是真的想要帮他,还是有别的什么心思,甚或是不是张临川潜藏的身份之一。
他绝不愿在这场生死之争里,还分出心思去与同行者斗智斗勇,分析来分析去。
并不是说他要对张临川恪守什么单打独斗的原则,要如张临川所要求的那样讲点武德。只是在这件事情上,就算需要援手,他也只会请绝对可靠的人。
……
燕云山地宫的战场废墟,已经来来回回被很多人检查过很多遍。
但凡有些线索,也早该被人发现了。
目前的共识是——战斗痕迹有很多,但存在重大价值的基本没有。现场的数百具尸体,全都被摧残得非常难看,张临川在战斗中使用的手段又多又杂。剖析完整场血腥厮杀的过程,甚至都很难对他的战斗方式做出一个清晰的画像。
张临川能够从无到有,在阴影中把无生教发展至如今的规模,显然是最顶尖的隐匿高手。哪怕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处理现场,也基本不会给追踪者留有什么机会。
众所周知的一点是……张临川现在的肉身,是当初白骨尊神为登临现世绝巅所准备的白骨圣躯,卦算亦是难以加身。
但姜望好像全然不知这些客观现实,安静地、不知疲倦地走在断壁残垣间,目光平静而清醒,不错过任何一个角落,搜寻着或许还存在的有用痕迹。
他虽然身怀林氏家传最顶级的验尸法,但奈何难为无米之炊——现场的尸体已经全都被景国人运走了,且明显不会配合他这位齐国侯爷验尸。
景国据说因为这次惨重的死伤,派出了一名真人来追杀张临川。但茫茫现世,在一点线索都没有的情况下,找一个根本无牵无挂的人,又谈何容易?
即便是当世真人,恐怕也只能如无头苍蝇般乱转。
从临淄赶来燕云山,时间上显然是太晚了。
但姜望之所以在几乎注定不会有收获的现在,还来燕云山地宫如此细致地调查,查找线索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在补充他对张临川的“知见”。
枫林城道院做过几年师兄弟,但真正接触也都是在拜入内门后,次数并不算多。
而后枫林城一别,数年未见。
鹿霜郡野人林的接触可以算进去,此刻这燕云山地宫里繁杂的战斗痕迹,也可以加入其中。
这些故意变幻种种不同手段的战斗痕迹,于旁人或者只是张临川手段丰富的体现。
于姜望,却是张临川这个人的点点滴滴。
在一场战斗之中,被姜望了解透彻以后会发生什么……现世知道这一点的人还并不多,其中显然并不包括张临川。
此时的燕云山地宫中,还在勘察现场的,并不是只有姜望一个。还有宋国的军中修士,丹国的修士前两天就已经完成调查离开了。
宋国此刻的调查当然也并不是调查,而是一种支持。
带队的是宋国的神临境天骄辰巳午,高冠博带,大袖飘飘,看起来相当严肃的一个人。
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里三十岁无限制场的正赛选手,据说是六艺皆通,又成道以五射。
姜望也曾以独孤无敌的名号,与之在太虚幻境福地挑战中接触过。对这位仁兄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很有印象,也亲身感受过其人恐怖的箭术。
但辰巳午显然并不知道此武安乃彼无敌。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正是姜望这一次引动煌煌大势的体现。
诛灭无生教,是天下列国、各大正道宗门都已经达成了共识的。
而作为这一次灭邪大潮的发起者,齐武安侯姜望提剑东出临淄,万里逐杀邪教教主,放眼天下,谁能够不支持?
哪怕是景国人碰上了,也得停下来喝一声彩,鼓个掌再走。
作为邻近燕云山的国家,辰巳午就是宋国的表示,是宋国与邪教势不两立的态度。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哪个国家又会不忌惮张临川?这位已经恶名遍天下的邪教教主,竟然在本国附近的燕云山下,建了一座地宫!
那么对于宋国,无生教是否又有什么暗手?
宋国以儒教立国,不语怪力乱神,向来厌恶神道。国内并无什么宗教活动的痕迹,但焉知无生教不会像在草原一样改头换面,依附于某种儒家学说来传教?
宋廷内部早就已经开始进行彻查,辰巳午这一趟也算是带着任务前来。
尽管他并不理解姜望在地宫废墟里的认真探查,却也表示了足够的尊重,甚至主动陪着这位齐侯再检查一遍。
“听说隔壁揪出了一个丹派,炼的是‘人丹’,也与无生教有关。”辰巳午一边检查痕迹,一边状似无意地道。
此刻身在燕云山,他口里的隔壁,当然是丹国。
人丹?
纵然姜望对丹道一窍不通,也知晓这是极恶之法。以人为丹,以人食人,逆人伦五常,简直天理难容!
但涉及无生教,怎么都不算意外。
随着这段时间天下列国对无生教的清剿,无生教诸多恶行也都公开在人们眼前,其恶其毒,简直罄竹难书。
“此事是怎样处理的?”姜望问。
辰巳午道:“张巡亲自处理,将该丹派杀绝,还顺藤摸瓜斩了一个无生教的法王。”
“人所共弃,无生教岂能不亡?”姜望目光仍然落在这座幽暗地宫里一砖一瓦中,嘴里道:“张临川不死,我心难安!”
“此人不死即大祸!”辰巳午斩钉截铁地道:“我宋廷必杀之!”
姜望拱了拱手,便不说话。
搜查又持续了很有一阵。
“武安侯。”辰巳午忽然出声道:“最新消息。”
“什么消息?”姜望回头问道。
辰巳午表情古怪:“张临川的踪迹在魏国出现了。屠了一个镇子,并以鲜血书写张临川之名,说是对魏国参与剿杀无生教的报复。”
此时距离燕云山之前的那一场厮杀,已经过去了九天。张临川就算在那场厮杀里受了什么暗伤,估摸着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无生教之前发展成那般规模,作为教主的张临川,资源肯定搜刮了不少。短期内应该不会在这方面有所制约。
本来很多人都以为,他已经逃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或许北域,或许虞渊,或许在哪个阴暗的角落舔舐伤口,等待机会。
没想到他潜进了距离燕云山并不算太远的魏国。
这一步灯下黑也算藏得极好。
但他为何突然暴露行踪,且是以做下这等恶事的方式?
不是说张临川不会为恶,如有必要,这种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只是他什么时候竟如此疯狂?
魏国可不是什么孱弱小国。他们有一位真君强者坐镇,还有吴询这等天下闻名的强大真人,更有一支可以在战场上与任何对手抗衡的天下强军!
张临川在魏国屠镇,扬言报复,简直像是一只蚂蚁在路边挑衅巨象!
况且参与剿杀无生教的,又何止一个魏国?天下各大强国都有响应,他张临川有几个脑袋,几条命,真能一一报复过去?
他张临川能与天下为敌?
辰巳午完全想不通。
这是完全想不到动机,也无法分析内在逻辑的事情。
姜望同样无法理解,眉头紧蹙:“辰兄以为,张临川这一举动的目的是什么?”
“谁知道呢?像是得了失心疯,在故意找死一样。”辰巳午半揣测半玩笑地道:“难道是一手创建的教派一夜之间覆灭,他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已然是崩溃了,破罐子破摔?”
像是在故意找死一样……
姜望心中好像隐隐抓到了什么,但并不真切。
可是他至少对张临川的心性心志是有相当了解的,张临川这种人,绝不会轻易地被打倒,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更不会受不了打击,得什么失心疯!
那么张临川去魏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杀人?挑动魏国的怒火?
魏国那里有什么能够帮助张临川打破困境的办法吗?
姜望直接拔身而起,飞出地宫:“我去魏国看看。”
辰巳午犹豫了一下,只道:“还请武安侯注意安全,我须回国严锁边境,防止类似的事情在我宋国发生。”
他们都不是扭捏的人,便此一声,各自飞远。
穿行在云薄日冷的天空,不断撞碎迎面的风。
姜望一边疾飞,一边思考。
张临川直接屠镇,留血书公开挑衅魏国的行为。
让他捕捉到了一种急切感。
张临川好像……非常着急。
这个邪教教主,在着急什么?
此时在这猎猎天风中,他莫名又想起当初在唐舍镇,张临川与他说过的话——
“是啊,早晚的事情。可早和晚,毕竟是不同的事。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我,每一刹光阴都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