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元英对詹妮的“委托测评”打出了八个字:头上安头,妇人之见。
谈完了公事,接下来他们开始谈私事——
芮小丹:这里的事已经办完了,我想这几天就直接回去,不从耶路撒冷绕道了,一绕道又得多耽搁几天。
丁元英:这样不好,你探亲的目的就是陪你母亲。如果你在执行任务,你也能说句‘我想你了’就回家吗?
芮小丹:反对!条件设置错误!那是没选择,这是有选择。我妈看我心不在这儿,已经同意让我回去。我想你了,很想。
丁元英:确定回来?
芮小丹:确定,我一分钟都等不及了。
这时,丁元英停止了打字,两个人的对话停滞了,一分钟、两分钟……芮小丹在心里揣度:他生气了,一定是生气了。她打出一行字:你生气了?
屏幕上没有回应。
等了一会儿她想:他是不是掉线了?于是打出一串问号,“老汉憨憨”的昵称还在,这说明他没有掉线。又等了一会儿,丁元英还没有回应,她决定陈述自己的观点,一边斟酌着词汇一边打字:元英,我是警察,就连我这个警察也没有像你那样完全活在“应该”里,你看看你,做什么都是应该、应该,整个人都活在“应该”里,活在“如法、如是”的规律里,我们就不能往“我想”里活一点吗?活得像计算机一样精确,连接吻都纳入了程序,生活精确到这种程度好吗?对此我有看法,我申诉……
就在她将要打完这段文字还没有点击发送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丁元英发送的文字。
丁元英:我刚向北京机场售票处咨询过,北京到特拉维夫的航班每星期有两个班次,后天有一班,北京时间15:50起飞,当地时间21:10降落。我明天早上坐飞机去北京,这样就能当天拿到签证,出行就有把握了。从法兰克福到特拉维夫的航班很多,你根据我的班次协调一下时间,我们在特拉维夫见面。
芮小丹看完文字呆住了,血流加快,心跳加快,这个突如其来而且完全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让她不知所措。停了十几秒钟她把打好的那段话删掉,改成:你在赌气,你还是想让我绕道耶路撒冷。
丁元英:在你看来,我对“我想你了”就可以那么无动于衷吗?“我想你了”和“必要信息储备”两条思路不必矛盾,它们的交汇点就在耶路撒冷。
芮小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激动,突然想到了聊天室界面上的“表情短语”功能,于是选择了一个“感动”的代码发送出去,屏幕上就出现了这样的文字:丑小鸭被感动得咧着大嘴哇哇大哭,鼻涕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丁元英:有个条件,我去特拉维夫不便让人知道。
芮小丹:为什么?
丁元英:性隐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万里送身,我这老脸挂不住。
芮小丹:哈哈哈……个人隐私受法律保护,好吧。如果你和我一起游览耶路撒冷,那就不是信息储备了,是永恒的记忆。不是我狡辩,透视文化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我自己看也看不出门道,无非是女人的小感觉、小情调这些空洞的东西。
她打完这行字,又在“表情短语”功能里点击发送了两个代码,一个是:丑小鸭听了老汉憨憨的话,口吐白沫,昏倒在地!一个是:丑小鸭拿出一张狗皮膏药,在小炉上细细地煨热后,"啪"地捂住了老汉憨憨的嘴巴!
她看着电脑屏幕,心里洋溢着幸福的暖流。
本—古里安国际机场的钟表终于指向了21点50分,候机大厅里回响着声音柔美的播音小姐用希伯莱语和英语播出的最新航班信息,液晶显示牌上也滚动播出相同的信息,从北京到特拉维夫的航班已经正点降落。
尽管飞机降落后乘客通过海关仍需要时间,芮小丹还是禁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出口处靠近,实际上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接机的人,有人拿着写好名字的牌子,有的人明知无效也下意识地往通道里张望。由于巴以冲突,本-古里安机场无疑是世界上安全戒备最严格的机场,大厅里到处是荷枪实弹的警卫,冷静而警惕地注视着大厅里的每一个人。
芮小丹比丁元英乘坐的班机提前三个多小时到达特拉维夫,她在沿海岸线的佩瓦提沃酒店以她和丁元英两个人的名字订了标准为85美元的双人房,在酒店兑换了500美元的以色列货币谢克尔,洗过澡稍做休息,提前半个多小时来到机场等候。
经过一段焦急的等待,一队推着大包拎着小包的乘客终于出现了,乘客沿着通道有秩序地鱼贯而出,许多人远远地就开始东张西望搜寻接机的亲友。芮小丹在乘客的列队里发现了
丁元英,他穿着一条浅灰色裤子和一件浅蓝色休闲衬衣,几乎没有带任何行李,惟一可以称作行李的就是左手拎着的那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购物塑料袋,而且里面并没有装多少东西,没有半点出国旅游的扮相,更像是刚从小卖铺里买了东西出来。
芮小丹迎上去,来不及拥抱就焦急地问:“行李呢?”
丁元英示意了一下塑料袋说:“夏天不用带衣服。”
芮小丹当即做了一个夸张的昏厥状,接着扑上去抱住他陶醉地说:“你就这样出国旅游了?哦……宝贝儿,你太可爱了!”
丁元英问:“旅馆订好了?”
芮小丹说:“旅馆订了,机票也订了。先去吃饭吧,吃完饭再回旅馆。”
他们出了候机大厅,在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市区。本-古里安机场距离市区不到二十公里,出租车行驶了二十多分钟到了Hayarkon大街。特拉维夫是以色列最大的城市,具有欧美的大都市风格,也是以色列的经济、文化中心,夜生活非常丰富,是著名的不夜城,各种酒吧、饭店生意兴隆,顾客大多是年轻人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芮小丹和丁元英在Hayarkon大街佩瓦提沃酒店旁边的一家餐馆吃了一顿以色列风味的晚餐,西红柿黄瓜沙拉、大盘烤肉、饼子和一个汤,两人要了一大杯啤酒分成两杯喝。这是一个幸福的时刻,芮小丹从丁元英的特拉维夫之行再一次感到了她在他心里的存在,作为女人,还有什么能比“爱着”和“被爱着”更让人满足呢。
吃完饭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他们回到酒店,丁元英在服务台出示护照核对身份再次做了住宿登记,两人乘电梯到十五楼,进了1508号房。芮小丹把希伯莱语和英语两种文字的提示牌“请勿打扰”挂在门外,关上门后又按下门锁。
丁元英把那个塑料袋“行李”放到茶几上,拉开窗帘,从十五楼望下看,前方是一片茫茫大海,海上轮船的灯光在夜幕的海面上像一座华丽的宫殿。芮小丹过来拉上窗帘,把他推到床边摁倒在床上,脱掉他的鞋骑在他身上。
丁元英问:“不眉来眼去了?”
芮小丹灿烂一笑说:“这次就免了。”
丁元英说:“明心见性了。”
芮小丹解开宽松衬衫的钮扣,露出精美的蕾丝提花文胸,半透明面料使丰满的(禁止)若隐若现。她低下头看着他,柔软而黑亮的长发散落在肩上。白嫩的肌肤、美丽的脸庞、性感的身体曲线、滋润的嘴唇、长而浓密的睫毛、迷人的眼睛……她的所有这些女性之美都在向他传递着一种摄人魂魄的诱惑。
芮小丹深情地问:“现在你想去哪儿?”
丁元英笑道:“万里送身威严扫地,天堂地狱随你了。”
芮小丹说:“那我就让你上天堂下地狱,分别无二。”说着,她去解他的扣子。
……
汹涌澎湃的激情之后,丁元英已经全然没了力气,疲惫地躺在床上。芮小丹沉醉地侧枕在他胳膊上,一只手放在他另一面肩头。她久久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平静地感受着。这个时候,仿佛一片树叶都能惊扰这的寂静。
过了许久,芮小丹低声说:“你不是送身,你还是想让我绕道耶路撒冷,你只是不想强迫我,我也不能因为你没说出来而装不知道。也许我该自己来,可我控制不住自己,还是让你来了。不管怎么歉疚,我还是很高兴。”
丁元英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老婆,我……困了……”
芮小丹抬头一看,他居然已经睡着了。她将薄被子往上拉拉把他盖好,熄灭壁灯。
次日,芮小丹一早就起来做出游的准备,洗漱化妆换好衣服,检查照相机和胶卷,把信用卡、护照、机票放到她的包里统一保管。9点多钟丁元英睡醒了,休息了一夜,时差适应过来了,旅途的疲劳也恢复过来。10点钟,他们离开酒店乘出租车前往耶路撒冷。特拉维夫距离耶路撒冷60公里,汽车一个多小时到了耶路撒冷老城。
耶路撒冷是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的三大宗教圣地,历史在这里沉积了太多的哀怨与仇恨,也凝结了太多的祈祷、叹息、鲜血、眼泪……据犹太圣经《塔木德》说:上帝给了世界十分美丽,九分给了耶路撒冷。于是就有后人说:上帝给了世界十分哀愁,九分给了耶路撒冷。当上帝耶和华、耶稣基督和真主安拉聚集在同一块土地上的时候,世界就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像耶路撒冷这样令人沉思……
两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老城街道上,随处可以看到商贩、游人、乞丐、警察、教徒以及身穿防弹背心荷枪实弹的以色列士兵,商贩的叫卖声、教堂的钟声、远处的警报声、装甲车的轰鸣声混做一团。芮小丹过去只在电视里看到关于人体炸弹和军事报复的报道,而没有亲身到过这里的人是无法感受那近在咫尺和随时随地的危险,她从人们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本来的、嵌入心灵而已经无需外露的恐惧。
丁元英说:“两次世界大战不过打了十年,而在本世纪巴以冲突就打了50年,什么样的民族能承受这样的苦难?可上帝和真主都没能拯救他们,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地方能像这里让人明白这个真理真相。”
芮小丹说:“我不来也知道,原本就没什么救主。”
丁元英说:“你的知道是自觉,现在是让你觉他。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很多,但多是呈道理和知识存在,不是自觉。道理和知识是没用的,只是有用的一个条件,用才有用。让你觉他什么?觉他的无明,觉他的道理和知识的没用。”
芮小丹一笑说:“老爷,提醒您一下,自觉、觉他的是佛,我能考虑的是怎么自己谋生养活自己,不用圣人养才能不招至难养。一个小女子,能让佛省省心就不错了。”
丁元英也笑了笑,说:“觉他,是有可能更好的谋生,没有谁可以普度众生。很多东西不必当下明白,信息储备也只是有用的一个条件。”
芮小丹笑笑,说:“你对我的将来有所指向,可以理解。人嘛,都希望他人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存在,成为自己所期望的那种人。”
丁元英说:“不为错,但是不究竟,不了义。”
芮小丹问:“那怎么才算究竟了义?”
丁元英说:“不是我希望你成为哪种人,而是你本该成为哪种人。”
芮小丹又笑了,说:“居然有本该成为哪种人的人,那不就是天命嘛,不可思议。”
丁元英说:“你那也不叫不可思议,叫不懂。”
芮小丹一愣,迟疑了片刻说:“是不懂,那你说什么是不可思议?”
丁元英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出打火机在手里不经意地摆弄着,突然抛向芮小丹,芮小丹猝不及防,疾手将打火机接住。
芮小丹拿着打火机,问:“什么意思?”
丁元英反问:“接打火机的时候,你思了吗?议了吗?”
芮小丹答道:“没有,也来不及思议,本能。”
丁元英说:“这说明你在接打火机的这一道上已经涅盘了,不思不议了。不可思议一词不是众生道里的对神秘事物的描述,而是如是、本来、就是如此,容不得你思议。也是一种告戒、提示,是告诉你不可以思议,由不得你思议。从数学逻辑上说,一加一等于二,容得了你思议吗?不容,这就告诉你了,一加一等于二是规律,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只能认识、遵循,不可思议。”
芮小丹点点头:“原来是这个意思。”随后又质疑地问:“那你也不能说,谁本该成为哪种人也是规律吧?”
丁元英解释说:“不是说谁本该成为哪种人是规律,而是说谁本该成为哪种人是条件的可能,因果不虚,因果是规、是律,不可思议。”
芮小丹在街头的一家摊铺停下,买了两块名叫“贝克拉夫”的点心,在给丁元英分一块的时候忽然问道:“如果现在真有一颗炸弹在这儿爆炸,那会怎么样?”
丁元英说:“可能就死了。”
芮小丹说:“说的就是死了,死了那会怎么样?”
丁元英说:“那就不存在怎么样了。”
芮小丹说:“不,仍然存在,那时爱就永恒了。”
丁元英问:“那你是该祈祷有炸弹还是该祈祷没炸弹?”
芮小丹一笑说:“存在和永恒我都能接受,有没有又有什么分别?”
丁元英也笑了,说:“这见解了不得,直指心性,快得道了。”
来到西墙广场,也就是著名的犹太教圣地“哭墙”,远远地望去,哭墙不远处的空地上停着以色列的军车和救护车,手持冲锋枪的士兵警惕地注视着哭墙这边的动静,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流血事件。哭墙被隔栏分成男女两部分,朝圣的人群里有虔诚的教徒、有游客,也有持枪的以色列士兵。哭墙旁边有专门给朝圣的人发放小帽子的地方,哭墙是流离失所的犹太民族最神圣的精神家园,犹太教徒相信,哭墙流泪是他们的救主弥赛亚降临的先兆,所以凡是来这里的人都必须要戴上帽子,让头直接对着上帝被视为是对上帝的不恭敬。
芮小丹把照相机的支架拿出来调整好角度,用这种办法以哭墙为背景照了几张合影,然后戴上事先准备好的遮阳帽一个人去了哭墙。祈祷的两个区,男性的祈祷区在中心位置,比女性的祈祷区宽敞,这让她暗自感叹,即便是在大爱的上帝面前也同样是男性受优待,而女性只能被恩赐到一个角落。
哭墙的石缝里塞了许多朝圣者写着祈祷词的纸条,据说只要把祈祷词留在哭墙里祈祷就会灵验。芮小丹拿出记事本和钢笔也写了一句祈祷词,把那页纸撕下来叠好塞进石缝里。那页纸上写的是:亲爱的,上帝赐予你快乐!她学着别人的样子祈祷,对着哭墙念念有词:亲爱的,上帝赐予你快乐!亲爱的,上帝赐予你快乐!亲爱的……
在她旁边,一个犹太妇女亲吻着哭墙祈祷,失声哭泣。
回到广场,丁元英仍以哭墙为背景给她照了几张相,然后说:“祈祷是这儿的人生活的一部分,你说他们在祈祷什么?”
芮小丹说了两个字:“和平。”
丁元英问:“如果你是上帝,面对耶路撒冷你会怎么样?”
这次芮小丹只说了一个字:“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