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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元英说:“献丑了。”于是背诵道:——

自嘲

本是后山人,

偶做前堂客。

醉舞经阁半卷书,

坐井说天阔。

大志戏功名,

海斗量福祸。

论到囊中羞涩时,

怒指乾坤错。

芮小丹不会填词,但对常见的词牌还是略知一二,听出来这是《卜算子》,也知道写旧体诗词要比写自由体诗难度大一些。但是,要判断和评价一首词,仅仅靠听一遍是不行的,必须要逐字逐句地看。

三个文人自然更清楚,韦天逸果然让服务员把留言簿和笔拿来,说:“丁先生,麻烦你再说一遍,慢点,我记下来。”

芮小丹也从提包里拿出了记事本和笔。

于是丁元英又背诵了一遍。

芮小丹一边记一边在脑子里解析——本是后山人:没见过世面、没有学识的人。偶做前堂客:偶然的机会登上大雅之堂。醉舞经阁半卷书:自我陶醉地卖弄藏经阁万卷之一的皮毛学问。坐井说天阔:坐井观天的一孔之见。大志戏功名:志向远大到戏弄功名,彻底超脱的至高境界。海斗量福祸:以海为斗量度人生福祸,何等的胸襟!论到囊中羞涩时:忽然一摸口袋自己的钱比别人的少。怒指乾坤错:破口骂娘了,都是世道的不对。

这首词平仄、韵脚、对仗都很工整,只有一处“客”字的韵脚破格,但按古词又不算破格,且是扩展词意的必须,恰到好处。词句平淡,不生涩,活生生给自己画出了一幅酸臭书生的心态图,自我讽刺辛辣,自我解剖深刻,意境很高。芮小丹在心里禁不住暗暗赞许:好词。

丁元英的诗虽然是多年以前给自己的自画像,但芮小丹觉得自己被照了一回镜子,脸上一阵发热,大有无地自容之感。而此时,一种尴尬的气氛也在房间里悄悄蔓延。

这时,韦天逸突然将刘江和杜小辉的酒拿到自己面前,歉意地看了一眼丁元英,三杯一气喝下,站起来两手一抱拳说:“丁先生,失敬,失礼了。有缘再见,告辞!”

韦天逸说完转身就走,刘江和杜小辉向丁元英等人歉意地笑笑,紧跟其后也走了,芮小丹和欧阳雪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不得不被动地跟在后面送客。

送到酒店门外,韦天逸歉意含蓄地对芮小丹说:“芮小姐,韦某才疏学浅,白吃了你一顿饭,抱歉!我要是有这样的朋友,不会这样对待。”

刘江淡淡地笑着说:“小丹,你是找陪酒还是找陪衬哪?不过没什么,再见。”

芮小丹望着他们消失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突然觉得自己很小气,很无聊,只不过是玩了一场自以为是猫戏老鼠的游戏,直到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猫,而对方也并不是老鼠。

欧阳雪倒没有懊恼,神色很平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芮小丹和欧阳雪回到餐厅,重新坐下。两个服务员走也不敢走,留也不该留,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欧阳雪让她们下去了。

丁元英站起来对芮小丹说:“芮小姐,我们也该回去了。”

芮小丹刚要搭话,却被欧阳雪一个断然的手势阻止了。欧阳雪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可口可乐,喝了一口,淡淡地说:“把饭钱付了,一千块。”

冯世杰惊讶地看了看欧阳雪和芮小丹,又把目光转向丁元英。而芮小丹更感到意外,不解的目光投向欧阳雪。

丁元英取出钱数出1000元放到桌上。

欧阳雪说:“涨了,2000。”

丁元英把手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的1000元也放到桌上。

欧阳雪说:“又涨了,3000。”

冯世杰忍无可忍,按捺着火气说:“老板,过分了吧?”

芮小丹从包里拿出烟点上一支,在想:欧阳怎么了?

欧阳雪根本不理睬冯世杰,淡淡地说:“丁先生,明说了,我就是想刁难你。你真要走没人拦你,但你得落个吃饭不给钱的名。”

丁元英说:“就是让我从狗洞里爬出去,也得先给扒个口子。”

欧阳雪说:“给我说句好听的你就能走,一句就行。”

丁元英问:“什么算好听的?”

欧阳雪反问:“女人爱听什么还用我教吗?一句话就能当饭吃,不难为你。”

谁都知道这句话怎么说,无非是“小姐,你真漂亮”之类的。在这种特定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对于一个男人的尊严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

芮小丹无声地看着丁元英,目光里包含着超乎寻常的焦虑和荣辱与共的期待,似乎在告诉他:该低的头你已经低了,该招架个一招半式了。

丁元英对这种俗人俗勇的斗气没有放在心上,张嘴就想说:欧阳小姐,你真漂亮……可话到嘴边突然停住了,他看到芮小丹正用那种眼光注视着他,他犹豫了,他甚至想像得出如果他说出了“欧阳小姐,你真漂亮”这句话,芮小丹会有多失望,她在乎他的哪怕是匹夫之勇的尊严。

丁元英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与冯先生没关系,你可以让他走了。”

芮小丹的心悬了起来。

欧阳雪说:“何必呢,女人都让你扯得(禁止)了,你一个大男人还矜持什么?”

丁元英犹豫了片刻,艰难地说出了一句本不该他说的话:“发点财,爱听吗?”

欧阳雪说:“爱听,可财在哪儿呢?”

丁元英说:“你去买一支指定的股票,明年五月抛了。如果你挣不到一倍以上的钱,我还欠你一顿饭钱。至于你想挣多少,在你的本钱了。”

餐厅里寂静无声,欧阳雪和芮小丹这才明白丁元英为什么要让冯世杰先走。

沉默了好一会儿,欧阳雪冷淡地说:“我这小门小户的没几个钱,砸锅卖铁能拿50万吧,可赔不起呀。”

丁元英说:“我只有那套音响也许还值几个钱,就折20万吧。按行规只要10%的担保,20万的担保是40%,你没有风险。”

欧阳雪说:“我们小门小户的还是过日子要紧,玩不起那种音响。你要真是啐口吐沫砸个坑,就来点真的,拿20万现金担保。”

丁元英沉默着、思考着,过了许久问了一句:“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欧阳雪起身从餐具柜上拿过那部电话,拖着一根白色的电话线。她把电话放到丁元英面前,顺手摁下免提键,这就意味着对方的声音也无可隐瞒。

丁元英摁下数字键,液晶显示是一个手机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就在电话刚响起第一声的时候,一个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芮小丹突然站起来,伸出手“啪”地一声摁住免提键将电话挂断,镇定地对欧阳雪说:“20万我给他。”

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变使冯世杰吃了一惊,没见过这种阵势。丁元英也惊诧了一下,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了看芮小丹。只有欧阳雪并没有按角色的逻辑表现出懊恼,仅仅是嘴角掠过一缕冷漠的微笑。

芮小丹对冯世杰说:“对不起冯先生,你先回去,我们说点私事。”

冯世杰原本是等着用自己的车送丁元英回家,但芮小丹已经下逐客令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客气地与欧阳雪和芮小丹点头示意告辞,先走了。

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三人。

欧阳雪问道:“小丹,你不会是拿饭店的股份担保吧?”

芮小丹说:“如果你同意,可以用股份担保。”

欧阳雪说:“我不同意。”

芮小丹对丁元英说:“5天之内我把钱给你,不需要你的音响抵押,准确地说是不敢污辱你。至于你们之间是戏言还是啐口吐沫砸个坑,那是你们的事了。”

欧阳雪说:“丁先生,我20天内筹齐50万,至于是不是戏言就是你的事了。”

丁元英说:“在你交易前我会告诉你买哪支股票,但这里有个道儿上的规矩,你需要承诺保密。”

欧阳雪说:“好,我承诺。”

丁元英问:“那我现在能走了吗?”

欧阳雪把桌上的2000元现金收整齐还给丁元英,诚恳地说:“丁先生,今天得罪了,我陪小丹先送你回去,容我改日再摆酒谢罪。”

丁元英本想说: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但是一起身就感到头重脚轻,整个身体像飘起来一样,那句要面子的话没敢说出来。

芮小丹和欧阳雪左右两边扶着丁元英走下楼,把他放到汽车的后座上。欧阳雪开车向南村小区驶去,芮小丹不时地透过后视镜观察他的状态。

芮小丹和欧阳雪把丁元英送到家,两人就返回酒店。

汽车驶离南村小区后,芮小丹问道:“欧阳,你今天怎么了?”

欧阳雪开着车通过路口,没顾得上回答。

芮小丹把车窗摇开一道缝,点上一支烟使劲地抽了一口,说:“过分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以后怎么跟亚文交代?我就见不得好汉被女人摁低了头。”

欧阳雪说:“你先回答我,你到哪儿去借这20万?5天,是房产抵押来得及还是从国外汇款来得及?”

芮小丹迟疑了片刻,说:“去找我爸。”

欧阳雪说:“我就知道你是打这主意。这么多年你多作难的事都没理他,今天你为个男人就低头了。20万呐!什么事能让你这么不理智?什么人能让你这么不计后果?”

芮小丹没想过这些问题,经欧阳雪一提醒,突然愣住了。

欧阳雪说:“我除了从小被人欺负,长这么大我欺负过谁?我跟他没冤没仇,干吗要欺负他?我就是要看看你有多在乎他,也看看他是不是在乎你。你从他喝完六杯酒以后就开始用那种眼神看他,我没见过你用这种眼神看过谁。姑娘,你恋爱了。”

芮小丹心头一颤!

这一颤,使她刚才的情绪淡去了许多,这才明白了欧阳雪的用心,而她也被这个更敏感的主题占据了心理空间。她沉默了很久,自语道:“我?爱了?”

欧阳雪说:“你还没来得及去想值不值得爱、能不能爱,就已经爱上了,说明你控制不住自己了。姐姐比你大两岁,得帮你看着点门户。”

芮小丹眉头微微一皱,痛苦地说:“天!请姐姐先换个文明点的词吧,你比亚文说的还淫秽,晕过去了!”

欧阳雪笑笑说:“本来嘛。”

芮小丹想了想,说:“既是控制不了,那就爱呗。”

欧阳雪说:“可这人不是一般的主儿,今天是你的眼神逼着他跟咱们一般见识,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我觉得这人你拿不住,可能到时候吃亏的是你。你今天失态了,女人得让男人追求,你怎么也得顾点女人的面子。”

芮小丹说:“那是清高的女人,我本来就没清高跟着凑什么热闹?至于拿住拿不住,能拿住的不用拿,拿不住的不能拿,还拿什么?爱就是了。”

欧阳雪直到汽车开回维纳斯酒店也没再说什么,她在想着芮小丹刚才说的话:既是控制不了,那就爱呗。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草率,而仔细回味却也是实实在在的道理。但道理归道理,她还是觉得芮小丹缺乏理性的思考,毕竟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

欧阳雪在酒店门口把车调过方向,两人都下了车。

芮小丹走到驾驶车门说:“我不上去了,我得先跟我爸联系,得知道他在哪儿,再订明天的机票,好早点把钱拿回来。”

欧阳雪说:“我把买房的钱拿出来,再从别处凑点,50万应该没多大问题。我是担心你,你说这事能当真吗?有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他买了多少?”

芮小丹说:“你非得等20万赔光了才逃吗?他来古城之前做私募基金,亚文说他的私募基金入会门槛是每户3000万,去年他操作两个多亿,纯利将近两个亿。卖唱片的事只能说明他遇到了什么坎儿,不能说明别的。就凭他宁肯卖唱片都没有向人伸过手,可今天拿起电话了,即便他是骗子,我也服气。”

欧阳雪吃惊地说:“他是这么个人物?怎么没听你说过?”

芮小丹说:“这跟咱们有关系吗?”

欧阳雪语塞了。

芮小丹上车,关上车门向欧阳雪挥了挥手,开车走了。

欧阳雪站在哪儿愣了好一会儿,心里自语:你这一个眼神,值钱了。

回到家,芮小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从平时不用的电话号码簿里找到父亲那个家的电话号码,然后久久地看着这个号码凝思。

这是一个上海的号码,已经变更过三次了,从6位数变到了8位数。无论她在什么地方,每次变更号码父亲都会设法找到她告诉她新的号码,但她一次也没有用过,她内心一直坚持着对父亲的成见:他抛弃了母亲。在她的成长历程中,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都不愿与父亲沟通,即使是父母在她的前途问题上已经达成共识的事情,她也会做出与父亲意愿相违背的选择,不给父亲一点机会。

但是,她却为了一个男人的面子而要向父亲伸手了。

凝思的过程,就是跨越心理障碍的过程。她终于伸出手拿起了电话一键一键拨通了,响了四声之后,传来了电话主人事先设定的应答:“您好,我是芮伟峰,我在杭州拍戏,短时间回不来,有事请您留言或拨打手机,谢谢。”尽管这声音已经很陌生了,但她还是听出了这是父亲的声音。

她又拨通了手机的号码,电话迟缓了片刻,显然是父亲认出了这个电话号码,随后传来了父亲紧张、激动而又有些疑惑的声音:“是……小丹吗?”

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几个人在讨论剧情的表演问题。芮小丹也迟缓了片刻,略显生硬地说:“爸,是我。您还没休息?”

父亲说:“拍夜戏,还没休息。你都好吗?”

芮小丹说:“都好。我想向您借点钱,可以去杭州找您吗?”

父亲连忙说:“可以,当然可以。别说借,需要多少?”

芮小丹说:“20万,用一年,很急。”

父亲说:“20万?可以。你把账号、户头给我,我明天就给你划过去。”

芮小丹说:“您的意思……是不需要我去杭州了?我想借这个事去看看您,您要觉得我这样太势利,我就不去了。”

父亲说:“没有,没有,两回事。你来吧,我这儿走不开。来之前先打个电话,我去机场接你。”

芮小丹说:“好,我订了机票就给您打电话。我挂了,您多保重。”

放下电话,她突然觉得浑身很疲惫,像刚刚从战场上下来。

她开始写日记,做她每天必修的功课,打在电脑上的第一行字就是:我?爱了?!如果那不是爱,又该是什么呢?打完这行字她打不下去了,看着这行字发呆,伸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到嘴上,拿起打火机刚要点,突然停住了,下意识地又把那支烟放回去,抓起那包烟使劲攥成一团,连同那个精致的打火机一并扔进旁边的纸篓里。

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动作,猛地一惊头脑清醒了,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他不喜欢看我抽烟的样子,我这么在乎他怎么看我吗?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嚼着这个问题,心反而越来越沉静,默默对自己说:是爱了。

也就是在她确定了自己感情的一瞬间,一个新的问题随即跃入她脑海,她的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打出了肖亚文在法兰克福忠告她的几句话:当你觉得这个人很特别的时候,千万别对这种人动心思,一旦动了那种心思你就算把地狱之门打开了……

她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了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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