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琴是件极耗耐心又极耗功夫的事情。廻光为了学好琴确实废了很大的功夫。到她约莫十五岁的年纪,她连琴都学透了。廻光的二师父见此,便为她破了移花宫的规矩,让年仅十五岁的廻光出谷游历。
廻光至今记得她二师父说的话:“天下之大,远不是一个移花宫能囊括的。移花宫内,你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是不世出的天才,无人能与你比肩,更无人值得你低首。但在移花宫之外, 你不是什么天才, 更不是什么第一——你只是这代江湖新秀中略抢眼的一颗罢了。”
廻光现在想想,当时的二师父还是因为对她的偏心,话说的委婉。若是让如今的江廻光回到她十五岁的时候, 她怕是会对着当时的自己摸着良心说上一句:“做人还是要清醒一点,老一辈没死绝呢,至少七年后,天下第一还是没轮到你。”
但当年的廻光显然没有人对她说这句话。她得了首肯,便在自己师姐溯梦嫉恨的目光中,收拾了些金银细软,骑着匹小白马便出了院门。出门时她自诩琴艺超然,还带上了她的那把琴。
江湖浩大。
廻光在同龄人中确实罕逢敌手,入了江湖也颇为傲气。移花宫的绝学本就独步江湖,她觉得自己用移花宫的功夫就算了赢了这天下人也没太大的意思,并不能说明她如何,只能说明移花接玉的精妙。
廻光也不明白自己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思考模式,总之她入江湖,不与人比武,反而迷上了同人比琴。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华山松石先生的名字。
松石先生,天下第一琴。
天下第一的名头实在太过诱人,廻光甚至没多想,便抱着琴上了华山。
她一路走来,赢了一路的琴,本就狂妄,移花宫更是没教过她什么叫做尊老爱幼。所以她当年说话的口吻,可以说是极为不客气了。
松石先生贵为天下第一琴,自然也不会和个小辈计较。相反他当真取了琴来,与廻光比了一场。
这场比试后来被江湖人称作“华山绝响”,说是两人的琴音,一是昆仑玉碎,二是凤凰歌吟,正是话本里常常描述着的“琴遇知己难分高低”,斗得日月无光。
但这些都不过是江湖传说罢了。
只有江廻光自己知道,那场比试昆仑玉碎是松石先生、凤凰歌吟也是松石先生。松石先生奏的是天地之响,她奏的却是人间锦城曲。
江廻光的琴,满是她少年时期的狂妄傲气,弹拨出的琴音也是一样。
少年人的琴与看淡世事老人的琴,琴本身并无高低。但她因意气太过,而忽略了琴本身之意,以柔曲抒金戈铁马——这不是技艺高超,这是胡闹。
这一场比试让廻光沉寂了很久。
她懂琴,所以轻易便明白自己输了。松石先生认为她是因心境不够惜败,总想着要和她再比一场。可江廻光却不想了。
不是因为她害怕再输一次,而是她在输了那一次后,忽然间并明白了她的二师父到底为什么希望她出门游历。
她希望廻光输。
她希望廻光能明白,哪怕拥有无数的光环,她也只是浩大江湖中的一名江湖人。既然是人,那么那些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光环,看着赏心悦目一二便可,大不必为其争得头破血流抑或视如性命。
人活在这世上,无所谓傲然、更无所谓要踏浪平波。
人活在这世上,只要能做到随心而动,俯仰无愧于身后,便算是此生的“天下第一”了。
廻光明白了这件事,她便能奏出天地之音。
当她奏出了天地之音,她便明白自己再也没有必要去寻松石先生了。
她已经赢了。
在琴之一道上,她寻到了自己的终途,看尽了一路的风景与花。
所以江廻光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重新回了绣玉谷。只是这一次她回去的时候,终于不再是满面无趣的冷淡模样。她抱着琴,嘴角是笑,眼里是光。
从那时起,江廻光方才真正沉下心习武,也正是这场经历,使得她成为了日后令江湖震颤的移花宫主江廻光。
如今江廻光听见自己当年轻狂不知事时的名字被用着如此崇敬的口吻念出,心下生出好笑之意。这姑娘话里骂着自己,话外又夸着自己。骂是骂的字字诛心,夸也是恨不得捧出心给人看的真心诚意,这倒让江廻光一时间不知道该表现出生起,还是该表现出谦虚。
方明珠还在踩着脚道:“你这人,鸾凤姑娘如何,自有江湖公证!但凭松石先生至死都牵念着她,便足以证明她的尊老敬贤,你就算要编故事,也编个像样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