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只觉着胸口隐隐地搅着发疼,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康熙释然地轻笑起来,缓缓点了点头,合了眼轻叹道:“朕——何其有幸……”
“皇阿玛,您跟儿子说过的,那只是个梦——梦醒了就没事儿了……”
胤祺轻声劝了一句,还想再喂他喝些参汤,康熙却只是含笑摇了摇头,抬手轻轻地推开了:“左右不过是这一刻……这东西实在太难喝,朕其实向来厌恶得紧,都已到了这时候,就不给自个儿找罪受了——你可知道,这些儿子里头,朕最担心的就是你……前些年老祖宗走的时候,你就大病了一场,这回朕也该走了,朕也不拦着你伤心……可有一点,伤心也要有个度,差不多也就够了,别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胤祺脸上始终平静温和的神色终于仿佛隐隐出现了些裂痕。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演技似乎再派不上半点儿用场,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只是像是忽然从噩梦里头惊醒了似的,止不住地轻轻发着抖,眼底渐渐浸润开温热的湿意。康熙浅笑着冲一旁的梁九功使了个眼色,从他手中接过那一柄扇子,轻轻放在了这个儿子的手里:“这是你当年送朕的,如今你还拿着,将来想皇阿玛的时候,就打开来看看,就当是皇阿玛跟你说话了……”
胤祺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强忍住喉间的哽咽,下意识将那一柄扇子攥紧了,只觉着心中已是一片绞痛。这扇子一看就是时常被把玩的,沉香乌木的扇骨已因常年的摩挲而变得光滑温厚,像是被包了一层上好的浆,在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里头闪着墨玉似的温润光芒。
康熙轻轻握了他的手,含着笑示意他把扇子打开。胤祺其实早已猜出了这扇子里头写的是什么——那还是当年他从江南回来的时候,特意叫曹寅花了大功夫,专叫那些个精通缂丝的绣娘一点点绣上去的,专门从皇阿玛批的奏折上头偷偷拓印下来的字……
墨绢的扇面被缓缓展开,恍惚间二十年已过,这一把扇子也已蒙上了些许岁月的风尘。上头的字不再像当初那样带着金灿灿的华贵亮芒,却仿佛被岁月度上了一层温存如玉的淡色。上头没有落款,也没有什么精美的饰纹,只有四个字安安静静地落在上头——朕知道了。
看着这四个字,胤祺的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击中了似的,喉间蓦地弥散开一片血腥气。抿紧了唇努力想要笑一笑,嘴角却沉重得难以抬起半分。
“记着朕的话,你是朕的松昆罗,就要过那海东青该有的日子……”
康熙的气力似是终于耗得差不多了,声音也渐渐低微了下来,眼中却仍是柔和的笑意:“朕什么都不嘱咐你,可唯有一点……你要活得高高兴兴的,一定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决不可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梁九功强忍着泪快步出去,将阿哥们都传了进来。胤祺却仿佛全然不曾察觉到似的,握紧了手中的扇子,迎上自家皇阿玛殷殷期盼的目光,无声地浅浅笑了笑,又极轻地点了点头。康熙吃力地抬起视线,缓缓扫过跪在地上抽噎着的儿子们,又忽然想起了梦里头那凄凉无助的情形,只觉着前尘竟恍如梦境一般。怔忡良久,终于释然地淡淡笑了起来,极轻地叹了一声,安心地缓缓阖上了双眼。
畅春园内,终于响起了震天的悲声。
胤禛已做了二十年的太子,皇位的交接早已没了任何悬念。张廷玉忍痛定了定心神,带头摘下帽子上的红缨,主持宣召了大行皇帝的传位遗诏,奉太子胤禛为新君,主持先帝后事。梁九功抹了把泪,恭敬地上前要扶他坐下接受众阿哥们朝拜称臣,胤禛却抬手将他轻轻拦开,像是不曾听见那遗诏似的,快步走到仍跪在榻前的胤祺身旁,半跪在地上轻轻扶住了他的身子:“五弟,先起来,地上凉……”
一碰上这个弟弟的身子,他才终于发觉到胤祺的身上竟已冷到了什么地步。心里蓦地抽紧了,手上加了力道想要将他搀起来,胤祺却只是略站起了些便无力地向一旁栽倒。梁九功扑过去将他扶稳了,开口时已带了难抑的哭腔:“阿哥,阿哥——您记着万岁爷的话啊,别伤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