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纳兰容若已被梁九功引了进来。这些日子他竟仿佛已憔悴了不少,连眼中的那一点清亮澄澈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请过了安,便垂手静静侍立在一旁。
“成德,坐吧,朕是有件事儿想要跟你说。”
康熙望着他,眼里却也带了些不忍叹息,缓了声冲着他开口道:“你是个聪明人,朕也不跟你打机锋了……如今有一条路要你走,你若是走了,从此这世上便再无纳兰成德这个人,与明珠家也再无干系。你若是不走,便当朕今日的话从未说过——你可能给朕个答复么?”
纳兰的身子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了头,又迅速低下头去,微哑了声苦笑道:“回万岁爷的话儿……从阿玛放纵二弟给臣下毒,又质问臣为何不死的那一日起,这世上——便已没有纳兰成德这个人了……”
他这话一出口,康熙倒是尚显平静,胤祺的心口却是猛地一缩,上前一步急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明珠不是说,是索额图给你下的毒么?!”
“索家与我家乃是死敌,如何就能那般轻易地给我下毒呢?”
望着这个曾短暂师从于自己,又曾救过自己性命的小阿哥,纳兰无奈地淡淡一笑,又垂了眸缓声道:“阿玛精明一世,竟不曾看出二弟为了这家主之位,竟早已倒向索家……他只道二弟比我有政才,比我更适合执掌家族,可偏偏占着万岁爷圣恩、忝列御前侍卫的,却是我这个一无是处的长子——倘若我死了,不只能给二弟腾出位子,更能叫万岁爷怜惜纳兰家,又可嫁祸于索家所为,实在是一笔再合适不过的买卖……”
胤祺听得怔忡莫名,只觉着一股刺骨寒意从骨缝间弥散开,叫他止不住地轻颤着,胸口一时冰凉滞涩,竟是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只道明珠是拿这个儿子没什么办法,这才纵着他随心所欲,甚至还打趣过那位醉心权欲的明珠大人只怕少不得要日日头疼。只道是真如明珠所说一般,容若中的毒乃是索额图所下,而他身为人父自然难忍此仇,这才会与索额图不死不休。他前世不曾有过父母,也不知那父子之情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今生康熙待他又一向关切宠溺,纵然昔日儿时曾有过些波折,却也从未想过要害他——这还是他头一次真正意识到,原来虎毒也可食子,原来父子亦可相残……
“小五儿!”
康熙目光微紧,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一下下替他抚着胸口,眼里已尽是懊悔之色——这些事他早就知道,却一直不愿叫这个孩子听见。如今不过是恰巧引到了这儿,又想着他既已接触了宫外的人心险恶,有些个事儿也总得叫他自个儿心里有数,这才引着纳兰将这一段密辛说了出来。却忘了这孩子的心事本就是最重的,明明看着比谁都豁达,却也比谁都要天真执拗,都要不识这人心的丑陋不堪……
“皇阿玛……为什么会这样儿?是亲父子亲兄弟啊——再容不下,让他走不就好了吗?为什么非要这样……”
胤祺语无伦次地问着,只觉心里头竟是像是有把刀子在往狠里搅动着一般,疼得他喘不上气来。
来到这一个世界,最先打开他的心扉、叫他真心接纳和信赖的,就是这源自骨肉血脉的亲情。这是他前世从未体验过的紧密联系,却也正是因此,这一层割不断的也打不散的联系,在他心里始终是最为纯粹跟坚韧,也最不需要怀疑的——甚至直到现在,他一直坚信太子不会真害他,那些个理性的推测跟分析也都在其次,最深的根由,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始终觉着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就算打得再狠,也总不会真把彼此往死里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