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一点儿都不安稳,一会儿梦见漫天的红莲业火,一会儿又梦见四个无头的尸首张牙舞爪地朝着他索命。只是每次被恐惧裹挟着的时候,都好像有一只手稳稳地护着他,握紧了他的手把他从这一片绝望里领出去,一次又一次地挥散那些个可怖的梦境,叫他重新陷入舒适安宁的睡眠里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终于才觉着歇得差不多够了。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掀开有些沉重的眼皮,便正迎上一双充斥着血丝的双眼。那双眼睛的形状他很熟悉,可里头太过深重的担忧跟自责,却叫他仿佛有些莫名的陌生,心里头却也像是跟着微微的发涩。
“小五儿……醒了?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康熙已守了他一天一宿,见他总算睁了眼,只觉心头压着的巨石也终于跟着略略撤开,轻轻地抚了抚他的额顶。胤祺知道自个儿不过是连呛带累得昏了过去,其实并未受什么伤,醒了却也就没事儿了,笑着摇了摇头爬起身道:“儿子没事儿的……皇阿玛,您的手怎么了?!”
后头的话却是连惊带愕,实打实的窜上了些火儿出来——他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把他这位招灾的皇阿玛给平平安安地送出去!这得是怎么折腾,居然就能在他没看着的那么一会儿,把这两只手都给伤成了这样?
“还不是你那匹倔脾气的马——可真是物似主人型,朕真后悔怎么把它就给了你!”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康熙却也是压不住地窜上了一股火儿,咬着牙恨恨道:“朕都把那马缰子揪断了,它也不肯停——你可知道朕眼睁睁看着你留在那火里头,这心里煎熬得恨不得一头撞死!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朕又有何颜面,再当这一国之君!”
连吓带气得吼了一通,看着这个仿佛被自个儿吼得有些回不过神的儿子,康熙却又立马觉着后悔了起来,忙努力平了平火气,轻轻揽了胤祺低声道:“小五儿……朕不是冲你发脾气,朕是——是实在吓着了……”
说到后头嗓子竟有些发哑,眼前恍惚又现出那时这个孩子了无生气地倒在自个儿怀里的模样,康熙只觉得胸口紧得喘不上气来,下意识将怀抱又收得紧了些:“蠢孩子……朕是你的阿玛啊,该是朕护着你才对。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敢一次次豁了命救这个救那个的?就没想过若是你出了什么事儿,朕又该如何自处……”
“皇阿玛忘了?儿子可是能看得见‘那个’的。”
胤祺却是忽然弯了眉眼,抬手轻轻拭去一代君王本不该示于人前的泪水,又将他的手贴在了自个儿的胸口上:“儿子看得清楚——只要这红光还没找到儿子头上来,这条命就还能留着,一直守着皇阿玛……”
“那也不行……朕还是会害怕。”
康熙摇了摇头,揽着他坐在了自个儿的怀里,拿过一旁桌上的粥,亲自一勺勺地慢慢搅着,又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你这孩子,心里头装旳人太多,装的事也太多。装得多了,甚至没给你自个儿留下什么地方……可你就没想过么?若是你受了伤,出了事,朕这心里又该是何等的难受,你师父,你额娘,还有你的那些个兄弟们,太皇太后那儿,又该是何等煎熬?”
胤祺怔了怔,下意识含了那一口粥慢慢地嚼着,神色竟是忽然显出些恍惚来。他忽然想起自个儿故意震荡心脉的那个时候——若非确准了康熙会心疼,他又岂敢用这种自伤的法子去折腾太子?原来当真在不知不觉间,竟已有这么多的人都会为了他牵肠挂肚了么?
终于后知后觉的认清了自个儿早已不再是孤身一人,肩上仿佛多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却又半点儿都不叫人觉着辛苦,反倒暖得叫人忍不住想要落泪。胤祺抽了抽鼻子,难为情地低下头胡乱掩饰着泪水,却被康熙含笑轻轻扳过了脸,把这个儿子拥在胸口轻轻地拍了两下:“有什么丢人的,朕不也才哭过?这世上,哪就有人真不会委屈不会难过的——你才是个多大的孩子,正是该撒娇的年纪,不必总是拘着自个儿。这心里头攒了多少的委屈,就索性一气儿哭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