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盛实安梦得光怪陆离。夜深了,她还在那座戏楼上,探身向下,隔着玻璃罩看里面的俊秀男女,像在看无声电影。
看得出神,她觉得冷,向后一靠,发觉自己又靠着电影院的座位,时间太晚,整整三场的观众加起来都不过十个,最后这场更是只有她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谢馥甯。んаitаńɡShúωú.Cǒм
电影老套得要命,不外乎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换个壳子重新贩售,有世仇的情人偏偏相遇,在血与火的家族厮杀中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只觉得不好看,那时电影还没散场,她还没有听过太多故事,还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段情节如此刺耳。
“他对你是不一样的”——自然不一样,人人都不一样,他把金之璃和金家分开看待,金九霖和金之瑜是“金”,金之璃却要多个“璃”。
陈嘉扬敲门敲过三轮,最后阿柠都被惊醒了,在楼下问:“怎么了?先生,要我拿钥匙开门么?”
他收手回房,将戒指盒塞到枕下。
也是有恍惚睡着几刻钟的。往事难免纷至沓来地登临,他看见昔日面容阴郁苍白的小子蹲在上海街口,神情凶戾,目光扫过每一个过路人,因为巡警对金家地界管束严格,他这样的人被盯得紧,于是他蹲守街口,记住每一张面孔。んаitаńɡShúωú.Cǒм
不是不饿,上海的冬天潮湿而阴冷,几块窝头不算顶事,肚子咕噜噜叫,可却好巧不巧,他与陈邡百般不对头,却唯独继承了陈家祖传的书生骨头,等闲不肯食嗟来之食,常有人掷铜板给他,被他一脚踢还,砸在后脑勺上,对方回头一看,这小混混是个如假包换的凶神,正横眉冷对,于是也不敢招惹,啐一口就走掉。
却总有人缺乏眼力,譬如那每天坐汽车早出晚归的女学生,派乳母来施舍过两次钱财,都被回以冷眼,第三次,终于亲自下车,低头问:“你既然饿,为什么不要?”
他靠着石墙,发觉这丫头个子实在不低,令他联想起陈嘉安,而她这张脸白净精致得过头,短发时髦而妥帖,举止谈吐又如此文雅矜贵,衬得陈嘉安活脱脱一个土包子。
年纪没差几岁,旁人活得如此煊赫,陈嘉安却不知在何处活着或是腐烂,他不能不为失踪的亲妹妹不平,只差吐出脏字质问“凭什么”,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地反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了?”
对方没生气,凝神思索后竟然认错:“抱歉,是我唐突冒犯,见谅。”
她上车回家,次日清早,送她去上学的车又停下,她撑着伞下车走来,在青砖台阶上铺张手帕,小心翼翼坐下,从书包里拿出只马口铁盒打开,里头是一水儿的黄油饼干,自己吃完一小口,向他递过来一只纸包,“我想吃饼干,不想吃这个,可我哥哥会骂我,你能帮忙吗?”
陈嘉扬淋了一夜雨,冻得脸色发青,仍是目不斜视。她也不急,细嚼慢咽吃完三块饼干,道别去上学。陈嘉扬许久后打开纸包,里头是尚有余温的生煎包子,荠菜鲜肉馅。
这女孩涵养极佳,半是心地良善,半是实在缺乏玩伴、又不爱在家耽溺时光,因此陈嘉扬在她这里吃到了生煎、馄饨、油饼、年糕,也去打了二三家零工,有地方取暖,好歹熬完了一冬。陈嘉扬心情抑郁而焦躁,无心张嘴,而她似乎本就寡言,两人不甚交谈,到春天时,连姓名都不曾互通,对话最多的一次交流是在某个清晨,女孩从包里拿出一只纸包的米糕,带出一张英文作业,展开掉落在地,陈嘉扬扫一眼就知道她不是这块料,“全拼错了。”
她拿出纸笔一一询问,一一修改,末了没忍住多问一句:“你都会?”
陈嘉扬以为她终于要打听,心中涌起一阵厌烦,谁料她慢吞吞说:“你给我当家教好不好?我哥哥给你开工资,一定很多。”
陈嘉扬嗤之以鼻,“我忙着呢。”
春天近了,金九霖回了上海,陈嘉扬跟过几次车,终于跟去了山里。埋葬了亲人,他回到金府所在那条街,从所见所闻中推测唯有前往北平才能雪恨,于是转身把刀扔进垃圾堆,走到街口,始觉茫然。
上海海上,与煌煌旧都相隔万里,何其之远。
他等到黄昏,女孩如常下车,跟他分享食物和好天气,他昨夜挖土埋人,眼下手脚都酸得没骨头,坐在阶上仰头,霞光万道刺穿他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他疲惫不堪,眯起眼对她说:“借我点钱。”
原来大家闺秀也会看人脸色,女孩看出他神色不佳,怔怔后退一步,很快地点一下头,“你等着。我回家拿零用钱。”
却没等到,是乳母送钱来,薄薄一张钞票放到他手心。他想问,却不知如何下口,乳母解释道:“少爷房里出了些事,今天还在闹,小姐走不开。”
陈嘉扬站起来,“替我转告,我会还钱。”
简直滑稽,他是在前往浦口的渡轮上才发现,竟然忘了问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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