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跳得累了,终于停下脚步,眼神专注地落在他身上,从头打量到脚。
那眼神放肆大胆,和北地伯纳族女子看他的眼神差不多,只是身材娇小柔弱,却和那些女子的高大健硕有天地之别。
饶是萧翊时并不注重礼教,也觉得她的目光太过肆意,沉下脸来正要教训她几句,她却缩了缩脖子,神神叨叨地双掌合十宣了一声佛号,念念有词:“施主,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
萧翊时愣在当场,骤然之间,自懂事以来的种种不公和艰险一幕幕闪现,他握紧双拳,几乎就要仰天长啸以抒胸臆。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纵他、暗中恶心他,再待几年,冷不丁送支暗箭给他。”
“你……这两句话对仗好像有些问题。”萧翊时回味了片刻,这前面一句颇有佛家的谒语风范,后一句却直接峰回路转,嫉恶如仇、针锋相对。
那少女咯咯笑了起来,朝后退去:“被你发现了,后面一句是我胡诌的,我不喜欢原来的,被欺负了就要狠狠地报复回去,看谁笑到最后。你加油,我走了,谢谢你陪我玩……哎呦——”
她又打了个趔趄,恼火地踩了一下几近曳地的裙摆,转身飞快地跑了起来,眼看着就要转入长廊。
萧翊时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之间心情激荡,高声叫道:“是我该谢谢你,敢问姑娘尊姓大名?是哪家府上的?”
少女回过头来冲着他笑了笑,那张无害的兔子面具下,不知道是一张怎样狡黠的脸庞:“你慢慢猜吧,我才不会告诉你呢。”
其实不用猜,她的衣饰华丽,脖颈上戴着的一串珍珠项链光泽柔润,是极为稀罕的金色,这金珠产自大晋最南边的波鲁海,除了宫中的宠妃,大概只有平南王府的家眷才能拥有。
牡丹花会之后,他在京城留了一段时日想要斡旋,好友和老师也为之出谋划策,却依然无功而返,回到北地的那一日,他派到平南王府的侍卫回来了,告诉他平南王府因谋反被抄家灭门,他亲手做的一张兔子面具无人可送,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
站在北地的城墙上,看着脚下那片荒凉贫瘠的土地,从那一刻开始,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从晋武帝和李家手中接过这大好河山,万万不能让它沦丧于奸人之手。
这两年多来,他韬光养晦,一改从前的行事,手上沾满了无数阴谋和血腥,终于从他那好哥哥的手中夺过了这至高之位,只可惜,那个点醒他让他下定决心的少女却再也没法迈着那个“磨嚓磨嚓”的步伐和他同乐了——当年平南王府的惨案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包括年仅十二岁的世子和十四岁的郡主。
耳边仿佛有“磨嚓磨嚓”的声音响起,这个声音曾经困扰了萧翊时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才慢慢地沉寂在了记忆中,此时却被眼前的女子唤醒。
难道说那时候他猜错了?那名女子不是平南王府的小郡主,而是眼前这名女子?
萧翊时一下子抓住了田蕴秀的肩膀,幽深的黑眸仿佛被什么点燃了:“你……是洛阳花会上的那名女子?”
田蕴秀负痛,却不敢挣扎,只是颤声道:“是啊,我就是田侍郎之女,当日洛阳花会和陛下一同被誉为三美四杰,和陛下曾有过婚约,陛下难道将我忘了吗?”
萧翊时的手指缓缓地松开了,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冷却了下来,语声中带着无尽的失望:“原来是你,田太嫔。”
想想也是,当初他特地派了一队侍卫暗中远下南疆,查了将近两个月都杳无音信,那个纤纤弱质的少女怎么可能从灭府惨案中活下来?
他也总算想起眼前这名女子是谁了,因为他母嫔早逝,又无外戚,远离京城,年岁渐长却依然无人操心他的婚事,他的老师,时任吏部尚书的程子明忧心不已,春节的时候带着他四处拜访好友。
萧翊时对这个并不在意,后来听说梁平候家口头应了,要把二房的嫡女嫁给他,梁平候是大晋世家,二房虽然不及大房强势,只是吏部的一个小小侍郎,那田小姐才名远播,配他一个没落不受宠的皇子也不算是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