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性如道:“老朽给他召去之时,倒还心惊胆战,家康虽然退位,但毕竟还是现任大将军的父亲,倭人虚置天皇,却以将军主政,家康那不是与咱们明国的太上皇一般么?倘若他一怒之下叫将军禁止了老朽的贸易,老朽一人之利不在话下,那许多受老朽雇佣的船工、挑夫,还有老朽在明国收买生丝、绸缎、白糖的经营之家,可都要跟着倒霉。”说着在案上击了一掌,大声道:“你猜老朽见了家康,他说甚么?”不待桓震接话,旋即笑道:“家康甚是高兴,还说他身上所着绸缎,便是老朽的商行之中买来。这等走私贸易,虽然为明国所禁,却深得倭人之心,家康遇有明国商贩,往往喜欢亲自召见,赐给朱印文书,国中处处庇护。”说着叹道:“若是家光也肯继承乃祖之志,老朽虽然年迈,却也不愿就此归养天年了呢。”
沈廷扬在旁道:“家光乃是家康的孙子,自他继位以来,日本国海防愈来愈严,几有效仿我朝海禁之势。”周性如切齿道:“尽是那些教士惹祸!日本国自称神国,国中人民皆是天照大神后裔,若非彼等西洋教士胡乱散布夷狄邪法,说甚么上帝是天地万物之主,人当服从上帝,却不必从君亲父母,以至于激怒了将军……”沈廷扬打断他话头,撇嘴道:“彼自惧天主教耳,干教士何事?廷扬却觉得天主教义颇有道理,正想细加钻研呢。”周性如怒道:“佛人西人已经全给赶出日本国,难道你要我等明人也给赶了出来,这才甘心么?”沈廷扬皱皱眉头,不再说话。桓震知道老头子多数比较固执,也不同他争论,只问道:“后来怎样?”
周性如道:“家光继位以来,先后驱赶佛郎机人、西班牙人,更在三都之地扶植本国的豪商大贾,彼得国家之力,生意十分兴隆,我周氏商肆愈来愈难争一席之地,已经有两家分号迫于无奈,关门大吉了。”叹了口气,道:“老朽在官府之中也有几个朋友,听说家光又要统制外船,限期交易,监视买卖,此令虽然未出,多半也是迟早之事。生意愈来愈是难做,老朽这几十年也辛苦够了,不如回家去抱孙子罢!”〔按第一次幕府锁国令是宽永十年亦即崇祯六年颁布。〕
桓震愕然,他原以为开海之后便可以从对日本贸易之中获取巨大的利润,却没想到这个时候的日本,也渐渐步了中国的后尘,走上闭关锁国之路。从前是明国海禁森严而日人皆盼明船前往贸易,就算一番努力之下开了海禁,在日本却不能自由贸易,至多是两国情形掉了过来,那与先前还有甚么区别?若不能打通去日本的航路,只有到东南亚同郑芝龙争夺市场了,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能任务,至少十年之内是不必打算的了。桓震心中一时失望至于极点,只觉自己忍受诸般屈辱折磨所追求的一个目标忽然之间化作泡影,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周性如又道:“老朽少小离家,距今已经五十多年,亲生父母为谁,早已经不记得了。五十年来身在日本国,虽然讲倭国话,吃江户米,自己将自己当做倭人一般看待,但毕竟骨子里流的还是明国的血,倭人也从没将老朽看做他们自己同种。若不是家业亲眷都在日本,实在舍撇不下,老朽真想落叶归根啊。”说着竟呜咽起来,不住伸手拭泪。
桓震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有一种冲动,想要与他抱头痛哭一场。不过堂堂三品命官在酒楼之中大哭,未免太也有失朝廷体面,叹了口气,强笑道:“老人家既有此意,何不挈家归国?”周性如惨然道:“老朽离家之时年方八岁,如今却已经六十有五了。五十六年漂泊在外,周氏宗族中人早已经不以我为同宗,何况老朽年年偷渡海上,往来贸易,在明国官吏的账簿上已经是挂了号的海盗,虽然大把撒钱,买得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可是要想回乡定居……”说着不由得苦笑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