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桓震跟议和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主张议和的是温体仁,而主持谈判的却是周延儒。只不过眼下朝廷是周温两家的朝廷,上本弹劾温体仁几乎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于是桓震便成了东林首要的攻击对象。他一没有家世出身,二来又不是由正途出仕,在东林党人想来,温体仁虽然一时认桓震为女婿,那不过是为了拉拢边将,一旦桓震被群起而攻,成为舆论矛头所指的对象,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推脱掉失节议和的责任,温体仁是很可能如守宫弃尾一般抛弃了桓震,另选一个人的。所以他们将弹劾的第一个目标集中在桓震身上,张溥纠集一班太学生筹划上书,给杨柳乱炸一气之后对桓震更加仇恨刻骨,两下一拍即合,便有这一次百人大弹劾出炉了。这一回他们却吸取了上次谋事不密被杨柳偷袭的教训,一应往来事宜都在官员家中策划,桓震全然无由得知,自然也就毫无准备。
他还是头一回应付这种场面,更不知道明朝的官员在被弹劾的时候究竟应当怎样做才是对的。照他浅薄的经验,韩爌、钱龙锡、曹于汴等人被劾之时都是自己主动上本,或辞官,或乞休,皇帝照例慰留一番之后加以批准,给面子的便厚赐还乡,不给面子的便如当日钱龙锡一般凄凄惨惨地从城头坐箩筐下去。偷眼瞧瞧温体仁,只见他板着一张面孔,毫无动静,不知道心里作何打算。桓震自己好容易有今天的地位,要他轻易辞官绝不可能,但是眼前倘若没有温体仁出以援手,这一班东林倒还真是不好对付。朝廷之中自己结交的官员虽然也不少,可是却没有东林那般强硬的傲骨之辈,方在权势之位时他们尽力巴结,一旦被弹劾便难说会加以声援。
桓震跪在殿下,一瞬间脑子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倘若真的被迫辞职,或者索性被褫,自己怎么办?难道要回辽东去造反么?眼下这官当的,朝廷之中东林处处掣肘不说,还要时刻揣摩温体仁的心思行事,有时候他真想不顾一切,反了倒也痛快。可是定下心来想想,辽东夹在河北与后金之间,一旦真反,必受两面夹击,除了投降后金,大约没有旁的路走。与其做一个千古罪人,还不如暂且忍受些许屈辱,慢慢熬到能够随心所欲的那一天。
这个时候桓震才发现,过去的想法着实是太天真了。温体仁对他的需要仅仅由于他是一个边将,一旦他的存在不能给温体仁带来利益,甚至于可能连带威胁他的地位声望的时候,温体仁就会将他弃若敝屣,连瞧也不愿瞧上一眼。难道今日自己要变成第二个袁崇焕了么?
瞬息之间他已经将军中同僚、部下将士过了个遍,一旦自己被罢职,祖大寿多半会钳口不言,何可纲有可能上疏论救,黄得功既是自己亲兵,又是给他亲手提拔起来,说不定会受牵连,自身尚且难保,赵率教已经移镇永平,便不必说。其余曹文诏曹变蛟等人,自己虽对彼等有知遇之恩,可是他们眼下都在辽东,悬隔千里万里,又只有偏将、游击一类职衔,在政治斗争之中恐怕起不到甚么作用。不由得深悔当初自己决策失误,拜为辽抚之后该当立刻领兵归防,何必在京中淹留,等着这班清流来参?此时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为甚么去年皇太极以倾国之力南下攻明,袁崇焕非但不趁虚直捣敌人老巢,反而亲自率领相对于后来的二十多万援军而言微不足道的九千人日夜回援。他是迫于积毁销骨,不得不如此啊。
便在这时,只听华允诚大声道:“罪之八,曰私通倭寇。”桓震吃了一惊,方明之世,从君主到大臣无不痛恨倭寇,谈倭色变,但凡因为通倭被弹劾的人几乎不可能幸免。嘉靖皇帝时候的大权臣严嵩终于给徐阶搬倒,便是由于徐阶摸准了皇帝的心理,参他通倭。看来这一回自己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再听下去,更叫他毛骨悚然。华允诚不知竟从何处探得了他与郑芝龙的私下交易,更将吴用抖了出来,指他为倭国奸细。〔参七十五回〕这些事情按说除自己之外只有袁崇焕、徐光启、茅元仪、李经纬以及那个西人桑迪亚那知道,袁崇焕目下下落不知,徐光启若要对自己不利,早已经上本弹劾他了,不必借这些散官之手;桑迪亚那与东林更无由勾连,应该不是这三个人。李经纬揭发这事对他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想必也不会这么做。唯一剩下的便是茅元仪,想想当年自己离开觉华岛时,他便对这种私下贸易颇有微词,还是借助袁崇焕的威望才将他说服。现下袁崇焕不在,他便起来出首了。只是走私贸易已经持续这么长时间,茅元仪帮助华允诚等人弹劾自己,难道他就不会被牵连进去么?不论如何,当初将觉华岛委托给他,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