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张溥便是前来游说范景文,却给一颗软钉子碰了回去。范景文只说自己职微官轻,唯以安靖地方为念,朝廷中事非所预闻。张溥明知他是不愿意同东林搅在一起,只好悻悻而去。他本已生了满腹闷气,迎面又碰上桓震这个丧门星,焉能给他好脸色看?冷不防一口痰唾飞来,正击中桓震鼻梁。
桓震心中大怒,却不伸手拂拭,只微微冷笑一声,快步绕过张溥,径入内堂。张溥眼见桓震对他视若不见,那比奋拳相击更叫他感觉屈辱,一时气得愣住了。待到回过神来,寓主已经闭起大门,只好骂两声国贼,废然离去。
范景文这些时候滞留京中,耳朵里却也灌满了桓震桓百里的大名。闻他亲自来访,却并不喜出望外、倒履相迎,相反神色间却是淡淡的,似乎桓震来与不来于他都没多大分别一般。桓震心想此人要么是当真到了范文正一般宠辱不惊的地步,要么便是在那里装腔作势,一面同他寒暄一番,就势感慨道:“梦章兄功劳著于国家,偏偏为小人所沮,不能一展所长,可恨,可惜!”
范景文哈哈一笑,道:“昔日仆与人谈,尝言‘天下万世是非公论,当与天下万世共之’,仆之是非公论,也自有后世评说,何必如东林辈汲汲于一时哉!”桓震一奇,时人议论东林,抬举者多,非议者少,范景文偏偏如此说话,莫非是与东林中人有甚么过节?范景文不待发问,自行解释:“仆自入仕途以来,自以为名节自励,无愧于心,东林诸人偏要网罗我为其党羽,我不愿附之,彼便诋我以小人之玷。方东林之行于世,核人品者,乃专以与东林厚薄为轻重,岂笃论哉?”
桓震叹服不已,暗想此人果然颇有意思,难怪当时一群酸儒望桓震之名而远走,他却肯坦然相晤,毫无难色。他是河南巡抚,而桓震方瞩目福王,言语之间便着意打探福王在河南的经营情形。哪知道一问之下范景文慨然叹道:“豫有福邸,而民不聊生矣!”桓震讶其说话大胆,毫无顾忌,当下请教究竟。
范景文想了一想,道:“民之所惧者唯扰而已,而扰民之厉者莫如差役。国法,钱粮有收户、解户、驿递有马户,供应有行户,都是自民间检择有力之家充之,名曰大户。照理说大户该当以本地最富之家充任,然富家往往也是官宦,不但威势素著,更兼关节易通,上下打点之下便可轻易避役,是以所检大户往往并非富民而是中产之户。此等人家,地不过数十亩,口不过十余人,倘若善加养护,当可小康传家;而有庸材劣官妄加劳役于其上,是破其家也。自江陵行一条鞭法以来,扰民少轻,而至今十余年,规制已紊,承役之家仍须罄资津贴,所以如此者,全因为条鞭之法虽行,而大户未尝革除也。河南一境,凡避役者皆依托福王门下,单此一项,年耗钜万。赐田二万顷,延连数十郡,是国内又有国,以庄客为军旅,以幕僚为将军,而俸禄供养皆出于农民,国家之害莫大于此也!”
桓震心中转了一个圈子,掂量片刻,只觉范氏对福王也是深有微词,当下问道:“我闻福邸也起兵勤王,兄以威武之师入卫,一路上可曾略有所闻?”范景文愣了一愣,反问道:“福王起兵了?”连连摇头道:“他敢么?诸王未奉皇命,擅离封地,有几个头也不够他砍!何况藩王护卫甲士全隶兵部,岂有福王一旦兴兵,而京中毫无所知之理!”桓震打个哈哈,略过此题,却又有意无意问他福王诸般劣迹。范景文大约巡抚河南的时候吃够了福王的苦头,此刻遇着一个知音,竹筒倒豆一般倾了出来,桓震一面随声附和,一面一一都记在心里。
两人愈谈愈是投机,范景文也不再是方才那般冷淡模样,说道:“百里兄,你道方才张溥来拜意在何人?”指着桓震道:“便在乎百里兄也!”桓震吃了一惊,忙问他详细,这才知道原来张溥召集了许多太学生,要上本弹劾桓震。本入之前,便来游说官员,恰好说到范景文头上。范景文不欲参与东林之事,加上当日在昌平与桓震会兵,并不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是以婉言拒绝。好容易将张溥敷衍走了,不想却见他与桓震在大门相遇,桓震唾面自干,倒显得东林没了风度。范景文也是个胸有大志之人,叫他阿事温体仁虽办不到,但宦游结交是官场中人人皆有之事,没甚见不得人的。他见桓震气度颇大,当时便起了结好之心,是以才肯对他说这一番话。
桓震既知东林有意于自己,便不能视若不见,但控制舆论不比玩枪弄炮,论起逞口舌之利,还是东林占了上风。不过这一回太学生一番闹腾,非但没能将桓震怎样,自己的首脑人物反死伤了两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