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海领命,便在掳掠来的臣子之中挑选。韩爌、成基命、刘宗周等几个老臣,都是自己心甘情愿跟着崇祯蹈此死地,早就将一身生死置之度外,哪怕他软硬兼施,正是毫不动容。达海虽然明知这几个人在崇祯面前最有分量,却也没法子强其所难,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来选去,终于跟翰林编修王铎一拍即合〔按此王即为後来与钱谦益一同投降者也〕。王铎此人,工于诗文书画,却没甚大义气节,达海连哄带吓,便将他弄了一个两股战战,拍着胸脯满口应承要去劝说崇祯打消死志。
崇祯受皇太极礼遇,专有一个大帐篷居住,却又看守得十分严密,一来怕他逃走,二来更怕他自杀。王铎持了达海手令,守卫一看之下便放了进去。崇祯自被俘以来与同行臣子素未谋面,即使偶尔听见语声迫近,也难瞧见半个人影。乍见王铎,不由得十分高兴,虽然平日对这个翰林并不十分信任重用,此刻瞧见却像他乡遇故知一般,一时竟有些哽咽难言。
王铎进得帐篷,一眼望见崇祯斜倚几畔,饿得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模样,也是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在崇祯面前,紧紧抱住他双足,放声大哭。崇祯握住他手,慰道:“起来,起来说话。事到如今,也不必论甚么君臣大礼了。”王铎连连叩头,泣道:“陛下保重,陛下保重!”崇祯苦笑道:“亡国之君,死为正道,还有甚么可说。”寞然仰首叹道:“就是死了,朕也无颜去见大明二祖列宗!”
王铎犹豫片刻,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何必如此自苦?其实圣人所谓‘国灭君死之’,也并非是说国家灭亡,国君必得自尽。朱圣集注云,土地乃先人所受而世守之者,非己所能专。但当致死守之,不可舍去。此国君死社稷之常法。传所谓国灭君死之,正也,正谓此也。能如大王则避之,不能则谨守常法。盖迁国以图存者,权也;守正而俟死者,义也。审己量力,择而处之可也。”他引这一段,乃是朱熹注孟子的话。大意是说,国君并不见得非要殉国而死,倘若实力足以再图振作,还是应当暂且忍辱规避。迁国图存是权宜之计,守正待死是取义之道,为国君者大可以审时度势,择而处之。
崇祯平日十分重视经廷,自然明白这几句的意思。摇头叹道:“朕流播北荒,哪还有甚么恢复之计?”王铎急道:“陛下何必如此绝望?想我朝廷之中非无忠贞之士,如周阁老、温尚书者必会设法营救,迎陛下还都,那时徐图振作,再雪前耻不迟啊。若是今日意气殉死,将来国家大业却要谁来主持?何况我大明千里江山,岂是这么容易亡于虏手,失一北京不过暂时之败耳,中华南北万里处处可都,陛下但留一身在此,必有复兴之日。”
崇祯苦笑道:“你懂甚么?大明将来或者尚有可为,只是朕之一死早已注定,避无可避。”翻身坐起,注目瞧着王铎,冷冷道:“朕这里把守严密,你是怎样入来的?”王铎一怔,一时不敢便说乃是达海叫自己来做说客,崇祯瞧他神情尴尬,早已明白了十分,别过头去道:“朕这里不见说客。你出去罢,上复你家主子,朕落入贼手,唯一死而已。他若还念昔日君臣之义,便给朕一个爽利。”说着闭目不语,任凭王铎大哭哀求,也不再睁开眼来瞧他一眼半眼。
王铎无计可施,只得灰溜溜回去向达海请罪。这一边崇祯仍是不肯吃喝,皇太极又选几个明臣轮流劝说,崇祯只铁了心肠,半分也打不动。眼看就要发起对林丹攻势,皇太极无暇再管崇祯的死活,只是令人每日继续灌饮马奶,维持他一条残命而已。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皇太极以阿敏为副,亲自点起八千精兵,衔枚疾走,自南口悄悄掩入雾灵山,要打林丹一个猝不及防。在他逆想之中,林丹得了明使的书信,只道自己为了与明议和,才出此下策,必不会防备他半夜偷袭,定可一击而破,回头再来收拾金国奇。可没想到他引兵杀入林丹大寨,一路上静悄悄全无半点声息,起头还道是林丹一部正在熟睡,可后来愈打愈不对,一座座营帐都是空荡荡的。皇太极这才惊觉中计,只恨不曾带着范文程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