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爌杜门称病已经多日,期间不论是周延儒假惺惺的前来探听风声,还是成基命等一班老朋友上门劝他不必赌气,韩爌一概都推病不见。他的心已经死了,这个朝廷里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他也不愿再管了。现在他只等待皇帝的一纸诏书,赶他回老家颐养天年去,就如当日的钱龙锡一般。异日鞑子倘若真的打来,哪怕纠结族人决一死战,赔上这条老命也就是了。年关到来,他也全无心思与家人欢聚,一个人躲在书房,长吁短叹,借酒浇愁。
夜愈来愈深,眼看敲过了三更三点,韩爌已经醺醺然略有醉意。他站起身来,抛下酒杯,朝着神宗皇帝定陵的方向缓缓跪了下来。那里葬着驾鹤已久的万历皇帝,葬着他的第一个主君。屈指算来,自从万历二十年自己考中进士,至今宦海浮沉已经三十八载。三十八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上要担心皇帝猜疑不信,下要提防佞臣蜚言离间,回想光宗皇帝临终时,被衮凭几,俨然顾命的情景如在目前,自己却为叶向高、魏忠贤倾轧,不能善尽首辅之责,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今上即位,不久召还,委以重任,本想振作暮年,辅助圣主,俾有一番作为,可没想到陛下自打剿除阉党之后,愈来愈是刚愎自用,不纳雅言,韩爌性情温和,又不能如刘一燝一般不管不顾地力谏,自觉朝廷之中渐渐没了立足之地。或者此次门生袁崇焕下狱,正是自己引退的时机罢,在他的心里有时会这样想。可是当此危急关头,倘若不顾而去,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又怎么去见光宗贞皇帝?韩爌伏在地下,痛哭失声。
忽然一声炮响,韩爌激灵一下,抬起头来,愕然望着窗外。不是停战了么?这又是哪里开炮?一个仆人匆匆奔了进来,道:“大人,大人,不好了,鞑子忽然攻城,城上正在打炮呢。”韩爌大吃一惊,忙奔出去瞧时,只见东方火光冲天,喊杀声、火炮声隐隐传了过来,顿足道:“糟了,我军毫无防备,必给打个措手不及!快,快取朝服来,老夫要入朝见陛下。”
崇祯皇帝正在奉先殿一个人发呆,想着历代祖宗的丰功伟业,太祖成祖皇帝开疆括土,四夷宾服,子孙后代却是一代不如一代,英宗睿皇帝大败于瓦剌,哥哥熹宗皇帝丢了辽东,到得自己这一代,竟然被满鞑子大举入寇,迫得要订立城下之盟,每每想起来,就觉无颜面对祖宗。奉先殿上长明灯昏黄的光闪闪烁烁,仿佛列祖列宗的灵魂正在那里责备他。崇祯皇帝忽然想起从前听徐光启说的天主教故事来,人死之后或升天国,或下地狱,祖宗们自然是在天国了,倘若自己当真对虏酋低头,会不会触怒神灵,将自己打下地狱去?那时可也无所谓看得见看不见祖宗们了。
他用力摇摇头,仿佛要甩掉脑袋里一片胡思乱想。今天是除日呢,明日便是新年了,皇儿们又长了一岁。慈烺去年十一月已经定为皇太子之选,写了金册,正要行册立之仪,虏兵大举入寇,便给耽误了下来。不知明年甚么时候才能再举行仪式。想到慈烺,崇祯忽然记起,差不多已经十几天没有去看过他了。不知他现在可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亲子之心一动,再也按捺不住。崇祯下令摆驾坤宁宫,要去看看皇后与小皇儿慈烺。岂知走到半路,便有高起潜慌慌张张来报,说城下已经打了起来,皇太极挥大兵尽力攻城,马世龙见敌人势大,不敢开城迎战,只在城上指挥发炮还击。辽兵仍是按兵不动,不知意欲何为。
崇祯大惊,没想到所谓休战只不过是皇太极的缓兵之计,待得明军毫无防备,却杀一个回马枪。这下事情大大不妙,马世龙能守得住么?朱由检脸色铁青,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滚落。
此时此刻他再也没心思去甚么坤宁宫,一叠声吩咐传诏马世龙,务必坚守城池,又叫各部尚书都到城上去协防。这才回到寝宫,心中一片忐忑不安,一忽儿想打退鞑虏,自己坐在皇极殿受百官赞颂,一忽儿想皇太极终于攻将进来,自己连同妻子都成为鞑子的俘虏,就如宋徽宗、英宗皇帝一般吃尽苦头,不由得不寒而栗。一忽儿又想哪怕当真攻破了外城,凭借皇城还可抵挡一阵,何不趁这个时候逃走?前些天叫太监们缝制的布囊已经装满了细软,马匹也早在宫中预备好了。想走,现下便可走得。只是倘若当真这么一走了之,岂不成了弃国逃亡的出奔之主?
高起潜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伏地叩头道:“皇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奴才们誓死守城无妨,陛下万乘之躯,系着天下安危,何必自蹈险地?”崇祯似没听见,良久,摆手道:“让朕想想,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