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寻一间酒肆,找个僻静座位坐了,颜佩柔只是低头不语。桓震也不催促,只要了一壶烧酒,一盅跟着一盅地喝个不住。他酒量本差,今日心绪又是不佳,一壶酒才喝十之四五,已经有了十分醉意。人一醉,话便多了起来,也不管颜佩柔是不是在听,拉着她说个不住。颜佩柔听他屡屡提到袁崇焕姓名,深怕隔墙有耳,匆匆付罢酒帐,叫店家雇一辆驴车,扶着桓震钻了进去,对那车夫吩咐几句,扬鞭而去。
桓震醒来的时候,只觉身子摇摇晃晃很是颠簸,坐起来瞧时,却是身在车中,不由得吃了一惊。颜佩柔一直坐在他身旁,见他起来,微微一笑,道:“你可醉得厉害,我雇车换车,将你搬上搬下,竟然全没知觉。”桓震赧然一笑,忽然叫道:“我在车里?这是要去何处?”
颜佩柔掩口胡卢,道:“醉鬼就是醉鬼。你来瞧瞧,这是哪里?”说着掀开了车帘。桓震伸头看去,只见朦胧夜色之中似有山峦起伏,一弯新月初上柳梢,隐隐照得一片荒郊野地,竟是已经出了北京城。
他又惊又喜,话也说不连贯,一屁股坐了下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好神通广大!”颜佩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神通广大?我又不是孙猴子,再说将你带出城来的并不是我。”桓震疑道:“那是谁?眼下城防如此之严,谁有那个本事?莫不是朝中哪位大人?”颜佩柔道:“你想见他么?”桓震不假思索,点了点头。颜佩柔道:“但若他便是主使我杀你之人呢?”
桓震一怔,好容易想明白眼下的状况,伸手按住腰间剑柄,厉声道:“停车,停车!”车夫听了他大声呼喝,非但不停,反倒加上两鞭,驴车跑得更快了。桓震顾不得那许多,伸手一撩车帘,就要强行跳下。颜佩柔忽道:“老胡,你将车子停了。”那车夫低低应了一声,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桓震望着她道:“你……”颜佩柔低头道:“你仍是不肯相信我,是么?此刻已经出了北京城,向南已行二十余里。你要去何处,便自行去罢。”说着叫那车夫卸下拉车驴子交给桓震。桓震心中百般犹豫,迟疑半晌,问道:“倘若方才我一直不醒,你打算将我送往何处?”颜佩柔不料他有此一问,怔了一怔,答道:“我不知道。”桓震点了点头,道:“好。我不下车。你叫车夫一直向东。”颜佩柔依言对那车夫吩咐了几句,驴车转了个向,往东行去。
桓震重行坐了下来,手掌仍不离开剑柄,细细将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忽然拉过颜佩柔手来,握在左手掌中。颜佩柔脸上一红,正要抽回,却觉他伸指在自己掌中写道“车夫可是监视”,愣得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桓震出了一口长气,微微一笑,坐了下来,伸指在口唇前示意“禁声”,慢慢抽出剑来,贴近车子前帐,放缓声音,道:“老哥辛苦了,要不要喝口烧酒,暖暖身子?”那车夫不疑有诈,顺口答了声好。桓震听准声音所在,隔着帐子一剑刺去,只听闷哼一声,再无动静了。
颜佩柔惊得脸色苍白,动弹不得。桓震抽回剑,划破帐子钻了出去,见那车夫斜挂在车辕一旁,后背满是鲜血,已经没了气息。当下将他尸身推到一旁,挽住缰绳,加了两鞭。默默行得一程,忽听得颜佩柔在身后道:“两年多了,你当真不是当年那个桓震了。”桓震苦笑道:“人在乱世,难免如此。我这一双手早已砍杀了不知多少女真人、蒙古人,这颗头颅也不知有多少次险些给人砍了下来。不是我杀你,便是你杀我,不是我害你,便是你来害我。这等日子我真过得厌了。”用力甩出一鞭,像是要发泄心中多日来的郁积,仰头望天,忽然道:“在我家乡,已经很久没有战争了。”他这还是首次主动同旁人提起原先的生活,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之不住,对颜佩柔讲起小时候一众堂兄弟们上山打柴,下河摸鱼,爬上邻家的桑树去打桑葚,种种时光犹如昨日,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讲着讲着,偶然间回头一瞧颜佩柔,只见她身子歪靠在车厢上,已经睡着了。他微微一笑,脱下自己棉袍覆在她身上,用力一抖缰绳,驴儿蹄声得得,直融入夜色中去。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诸般烦恼,但觉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倒也不错。
时近清晨,赶到宿头,两人弃车换马,继续向东追赶。一路上一面赶路,颜佩柔一面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与桓震细细说了。桓震听了惊讶之极,想不到自己竟然卷入了这么一桩离奇古怪的事情中去。
原来当年颜佩柔受他托付护送杨家的家眷回湖北去,跟着便回苏州老家,路上遇到了兄长颜佩韦生前的一名至交好友岳春风。那姓岳的是当年颜佩韦在生意场中的朋友,祖上几代做官,身家甚丰。他也是一个慷慨仗义之辈,多喜结交屠沽豪客,与颜佩韦虽然年龄差着二十来岁,却是十分投契。当颜佩韦被逮之时,岳春风恰巧出外贸易,不在苏州当地。待到回来之后听说了事情始末,一怒之下变卖了所有家产,募集起许多志愿之人,往各地去寻找受阉党迫害的忠臣之后,接到杭州乡下岳春风的一所大宅居住。杨涟下狱屈死之后,岳春风便往北京去寻杨家后人,到了之后却听说杨氏一家几口已经回湖北老家去了,于是又一路追来湖北,半道上恰好遇到了颜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