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得片刻,便听外面有人轻轻扣门。桓震随口道:“进来!”只见一人轻步走了进来,跪在他面前,口称下官参见。桓震给一个妓院老板这么大人下官地称呼,心里很是不快,挥手叫他起来,定睛看他长相,只见此人三十来岁年纪,一张团脸,生得又白又胖,穿一件玄锦直裰,头上戴着青色瓜皮小帽,巴掌大的地方,镶满了金箔珠玉,倒像新娘子戴的凤冠一般,叫人看了难受之极。一对眼睛却是十分灵活,不时左顾右盼。
桓震心中对他很是鄙夷,也懒得同他废话,开门见山地将他送来那张名刺向桌上一丢,道:“你来寻本官作甚?”李经纬笑道:“下官久慕大人高名,知道大人诛除魏阉,智勇双全,一直无缘得见,好容易探听到大人的住家,这才上门拜访,想要一瞻大人丰采,不料时运不济,竟遇不上大人。”桓震不耐烦听他的吹牛拍马,站起身来作势欲走。
李经纬果然大急,连忙拦住,桓震道:“本官连日事忙,没空陪你扯淡。有话快说罢。你送那许多礼物来,不是送着好玩的罢?”李经纬笑道:“大人真是爽快人。既然如此,下官也就不绕圈子,下官的一个妾舅,因为些许小事给下在刑部狱中……”桓震摇手止住他话头,他任职御史,时常与刑部有事务往来,也知道刑部审理的案件都是大案重案,怎可能是什么小事?此人明显是求自己说情的,这个例他可不能开。
当下正色道:“桓某今日不曾来过此地,更加不曾与你说话。我家中那些礼物,明日自当遣人奉还。”说着推开李经纬,头也不回,径自出门。李经纬在身后叫道:“桓大人不听明因由,就要离去,怎知敝妾舅不是给冤枉入罪?”桓震心里一动,心想确乎如此,连四百多年后的时代,也有许多人无缘无故的给警察冤枉,甚至于丢了性命,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同那些蛮不讲理的警察一样了?
但是瞧这个李经纬的模样,他说的话实在叫人信不过去。勉勉强强地重行坐下,听他说完了整个故事。听完之后,却觉倘若他说的全是实情,那么这个李经纬非但不是甚么奸商,并且还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商业人才。
原来此人乃是一个世代盐商子弟,在山西是有名的富裕世家,一年之中,山西签发的盐引,倒有八成是在他家的。然而李家却不止于经营盐业,粮食药材、糖酒衣服都有涉足,经营范围东至河北,南到湖北,势力很是庞大。
李家有一条生财之道,便是将内地的消费品,运到边境去卖给北方的少数民族。这本来没有什么,明末对于恭顺的游牧民族,也是准许一定程度的边市贸易的,可是李家为了大批量贩卖潞绸,居然在潞安府一带开设作坊,雇佣农民为织工,按匹计酬。近年来山西天灾严重,农民靠种地往往不能谋生,于是便有一些抛弃了田产到李家作坊中做工的,既可养家活口,又可以规避徭役。随着李家作坊规模逐渐扩大,从潞绸发展到潞酒,当地的荒地就愈来愈多,更有些农民索性将地里粮食铲去,种了桑树,已经收下来的粮食,也都卖给酒坊,潞安府钱粮收入也就受到了严重影响。
于是上个月,潞安府作坊名义上的主持人,李经纬的妾舅,便以“引诱刁民,不务生产”的罪名给逮了起来。潞安府一审之下,居然审出他不光“引诱刁民”,还朝边境走私铁器食盐。这可是通番大罪,地方上不能处理,便将他解送进京。
李经纬的妾是个厉害人物,两场大闹之下,逼得他不得不跟着来北京设法营救。可是运气不好,京中官场刚刚经过一次大换血,李经纬原先的几条门路,都给崇祯皇帝断了。他没法可想,听那些罢官的魏党人物说,桓震是近来一个厉害角色,一手搞垮了魏忠贤,很得皇帝的信任,便想从他身上设法。
这些他自然不会对桓震明说,然而桓震毕竟也在官场中混了一段时间,听得他含糊其辞,心里早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心中却觉得这个李经纬颇有商业头脑,他所做的事情,同英国圈地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又有什么两样?
然而若论起国法,他又确实犯了法,论起罪来并不冤枉。这种事情,到底不能帮他设法,当下摇了摇头,仍是要走。
李经纬却如蚂蟥一般叮住了不放,直跟在他后面,一路尾随到了家里。任是谁这般给人跟着都会不爽,桓震走到自己家门,回头看看尾巴仍然缀在身后,不由得大叹自己倒霉,怎地招惹上了这种厚面皮?不过商人倘若面皮不厚,也就不能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