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逢面
陈家洛重回西湖,一时感触无限,带着心砚四处走动,走到天竺山,忽听山侧琴声朗朗,夹有歌声,随着细碎的山瀑声传过来。只听那人唱道:
“男儿莫战栗,有歌与君听: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雄中雄,道不同:
“看破千年仁义名,但使今生逞雄风。
“美名不爱爱恶名,杀人百万心不惩。
“宁教万人切齿恨,不教无有骂我名。
“放眼世界五千年,何处英雄不杀人?
“我辈热血好男儿,却能今人输古人?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
“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
“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
“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
“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
“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注二】
开头即令陈家洛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人好重的煞气!
他循声缓步走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正在抚琴。身后站着一个壮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者,都身穿蓝布长衫。
陈家洛驻足打量那贵公子,见他约莫比自己大两三岁,气度高华,风流潇洒,声音也平稳低沉,并不像杀气甚重的样子。忽地心中一震,只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
曲到最后,意境已经慢慢平复广阔,陈家洛驻足之际,那贵公子正唱到最后一句,按弦止歌。一时只闻淙淙水声,那贵公子不说话,他身后的两人垂手而立,一丝声音都没有。
陈家洛拱手道:“适聆仁兄雅奏,词曲皆属初闻,可是兄台所谱新声吗?”
那贵公子看向他,微微摇头:“拾人牙慧罢了。”他一伸手:“请过来坐。”
陈家洛心想,他奏此曲,倒是心中有热血之人,便走了过去,施礼坐下。
贵公子微笑道:“相见是缘,在下姓朱,名维棠。”
陈家洛名满江湖,怕在此露了身份妨碍营救文泰来,只把名字倒过来,说道:“小弟姓陆,名嘉成。”
那贵公子又道:“陆兄应当是本地人。”
陈家洛确实是浙江口音,道:“小弟正是此间人。”
朱维棠轻笑道:“陆兄久不回乡了吧?”
他轻拨琴弦,吟唱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注三】
陈家洛心中惊诧,不知他是如何看出来的,或者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
朱维棠却将七弦琴推到陈家洛面前:“陆兄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一曲如何?”
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见琴音清越绝伦,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似是千年古物,知此琴乃无价之宝,心中暗惊,不知这人来历。
试了一下弦,陈家洛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弹了一曲《平沙落雁》。【注四】
朱维棠闭目聆听,一曲终了,睁眼微笑:“好曲。”顿了一顿,复又道:“兄台想必是人上人。”
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颜。”
朱维棠微微摇头,转而询问:“那么兄台是武林中人?”
陈家洛委婉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是一窍不通。让兄台见笑了。”随即问:“观君所言,难道来自武林名门?小弟自读太史公‘游侠列传’后,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宗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