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未见,小洋葱还是这么矮,哈哈,才到我的胸口!”眼前的男子一扫方才的温柔,眼眸里充满戏谑的笑。
杨淙淙顿时被弹懵了,心里汹澎湃思的念来不及表达,还有一肚子的话来不及跟他说,就变成了生气。哼,这个江月明,这么久过去了还是喜欢跟她斗嘴,拿她开玩笑!他懂不懂这些年她想他想得多辛苦,多难受?好不容易见了面,他还这么欺负她……杨淙淙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狠狠地跳了起来向他脚上踩去!
江月明抱住了她。
她的脚还没落地,整个人就已经被抱了起来。男子的目光温柔得仿佛落进了阳光,要令人融化:“淙淙,想我吗?”
“不想。”杨淙淙的脸腾地红了,口是心非地将脸埋进了他胸口衣襟之中。
咦?他的身上怎么这么香。有一股淡淡的酒气,又仿佛和桃花的芬芳混合在一起,是她从来没有问过的味道。好好闻啊,好想一直就这样沉醉下去……
“小洋葱,我新得了一种酒,特别好喝,你这么贪嘴,肯定会喜欢的。”江月明将她放下,牵着她走到那棵最大的桃树下,那里有一坛酒。
“我哪里贪嘴啦!”杨淙淙辩驳着,表情却出卖了自己。那酒真的很香,芬芳四溢,令人不能自拔。
江月明给她斟了一杯酒,他手指修长,拿着酒杯,小指微微翘起,和他的人一样好看。
杨淙淙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远远叫她的名字,然而她不想理会。她和江月明这么多年没见了,他错过了她生命中许多重要的时刻,可是至少他现在回来了。什么都不重要,此刻她只想不醉不归,唯有大醉一场,才能填补他和她之间错失的那些光阴。
杨淙淙将酒举到了唇边,正要喝下去时,忽然脑后一阵钝痛袭来,紧接着眼前一黑。那些桃花、美酒,还有江月明的模样统统变得模糊,然后渐渐散去。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好大的冰雹,噼里啪啦全在她的脸上,杨淙淙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睁眼一看,一张脸映入眼帘,正是沈仪心。
“刚刚怎么了?”她问。
“刚刚你落入幻境了,无论我们怎么喊你你都不醒来,还非要去喝那暗河里的水,拉都拉不住。还好蒋老九想出办法,让我把你敲晕,然后再唤你醒来。”
杨淙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你是怎么唤我醒来的?”
“这个简单,就扇了你几巴掌而已。”沈仪心说这话时一脸正义,仿佛一点儿都没意识到哪里不对,言语间还透着一股“幸好我机智”的得意劲儿。
扇了几巴掌……而已?
几百年前在湄泠河畔初遇时,那时候的他还是个离家出走的公子哥,以为她溺水,左右扇她耳光叫她醒来,如今几百年过去了,她陷入幻境,他又来这一招!
看着沈仪心认真的脸,杨淙淙只能把郁闷憋在心里,眼泪在心里默默地淌成了小溪。可是,刚才她又为什么会陷入幻境?
“看此情形,我们怕是陷入了九幽窟。”一直没说话的蒋老九此刻开口了,“进九幽者,九死一生。传说中,九幽窟是一个神秘可怖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它里面是什么样的,因为去过九幽窟的人都是有去无回,纵使有运气好的离开了,也变得疯疯傻傻,除了嘴里念叨着‘醉生梦死’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了。”
“醉生梦死?”
蒋老九点头,语气严肃:“我也是听江湖上的一些朋友说起,这九幽窟是有主人的,据说那主人性格古怪,阴晴不定,举止飘忽犹如鬼魅。在九幽窟中他设置了‘醉生梦死’四关,落入其中的人必须突破这四关才有活着回去的希望。看刚才那情形,应当就是第一关,‘醉’。”
九幽窟主人?还要通关才能出去?
杨淙淙在心里长叹一声,怎么这种明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事都被她碰上了。根据蒋老九的描述,杨淙淙已经自动脑补出了一个一身黑衣,眼神阴鸷、内心狡诈,喜欢躲在角落里暗戳戳玩弄心眼的大叔形象。
几人到了这地步,已经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听蒋老九严肃的口气,就知道所言非虚。回想起方才幻境里的一切,杨淙淙有些失落。江月明消失了这么久,大概是不会回来了,这她其实都明白,她早已接受了现实,却无法让自己不报一点儿希望。
一问沈仪心和蒋老九,原来他们方才也各自经历了不同的幻境。幻境可以呈现出一个人心中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或者是最思念的人,越是有执念就越沦陷,如果不能识破幻境,就会一直陷入其中,不复醒来。
杨淙淙问在幻境中沈仪心看到了什么,他欲言又止地说:“我看到了一大堆好吃的,美酒佳肴,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你啃着一个鸡腿,怎么样也不给我吃……”
天啊,在他心里她就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吃货形象吗?呃……不过好像也是事实,但是至少不要连在幻境中都看到这些啊。
“俗话说,梦是反的,所以嘛,嘿嘿,”沈仪心讨好地笑着,“也就是说,淙淙在我心里,是一个视美食如粪土的人!”
视美食如粪土,这个比喻真的是……太有水平了。
“那你后面是怎么知道那是幻境的?”
沈仪心说:“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一个青色衣衫的姑娘,表情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拽着我就走,我稀里糊涂地走呀走呀,走过一大片浓雾,忽然就发现自己在山洞里了。”
“青色衣衫的姑娘?那她人呢?”
“我也不知道,她好像忽然一下子就不见了。”
杨淙淙觉得很是疑惑,却没有头绪。转头看向蒋老九,不知道他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此时神色有些黯然,碰上杨淙淙的目光,他立刻把头转向了一旁,那一刻她看到他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现。杨淙淙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安慰他,想了片刻还是作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旁人多余的关怀可能反而适得其反,给予他一些空间或许才是最好的。
不管怎样,身陷九幽窟中,前方的路还是要继续走下去。此刻患难为兄弟,三人商议了一下,决定放弃之前的成见,既然避无可避,索性共同进退、正面应对。
接下来的路依然不好走,但有了心理准备,至少不再那么被动。果然如蒋老九所说,没过多久就到了“生”这一关。那是一个巨大的石室,好似一个八卦,八个方向均有一道门,每道石门的上方,分别以篆体雕刻着“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在这八道门中,仅有一道为生门。
“这些门,是按照先天八卦来排列的。”沈仪心走到那八卦中间,说道。杨淙淙本想拉住他,见他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便也收回了手。
“天南为乾,地北为坤,日出东方为离,日落西方,无日有月为坎,西北昆仑为艮,东南海洋为兑,西南多风为巽,东北多雷则为震。这些字,正是代表八个方位。所处的位置与环境不同,八卦所指的寓意也便不同,这里的方位……”沈仪心闭目用手指掐算默念了一阵,忽然睁眼指着“巽”的方向说,“那里便是生门!”
杨淙淙没想到沈仪心这么快就得出了结论,印象中,他虽爱读书,尤爱道家学识,但能否学以致用却还未知。蒋老九也望向她,有些犹豫的样子。
沈仪心的眼神很笃定,他定定地望着刻有“巽”的那道石门,眼睛里有一种清澈却又深邃的东西。这一世,杨淙淙第一次见他出现这种眼神,仿佛……
仿佛当年九五之尊的帝王,坐在龙椅上,下方风云变幻,尽在他眼中。
杨淙淙第一个踏出脚步,走向了“巽”门。
石门本是紧闭的,在她靠近的一刹那竟然缓缓打开了,发出沉重的声响,门后是一条黢黑的通道。刚一踏进,那通道竟然着起了熊熊烈火,如一条火龙一般将她包围!
然而奇怪的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灼热。
“这是第三关,‘梦’。”蒋老九低声提醒。
是梦吗?
在那火焰之中,杨淙淙看到了金銮宝殿、亭台楼阁;看到了漫天红绸,皇城飘雪;看到了身穿盔甲的士兵浴血厮杀、倒在雪地中;最后,她看到宫殿在火焰中燃烧,一个年轻的身影因火光而模糊,他轻轻喊着她的名字,那时候化为透明的她其实就在他身边,他却看不到她,也触碰不到,更加不知道她哭着对他说:“我在,我在……”
火海连天,天地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以地平线为对称轴呈现一种镜像关系,沈仪心在天的那端,而杨淙淙则在地的这端。她想向他走去,然而刚踏上一步,那迷宫却倏然间消失了,如镜花水月一般,连带着消失的还有彼端那人的朦胧身影。
一滴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火渐渐灭了,梦也醒了,方才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唯有脸颊上挂着的那滴冰冷的泪水,依然真实。
一别经年,她以为曾经的那些痛苦和悲伤都已经忘却了,然而那些场景却在今天重现,纷至沓来,入梦中。
杨淙淙悄悄用手背抹去眼泪,正想假装没事一样,却忽然听到沈仪心在背后问:“淙淙,刚才那人是谁?”
杨淙淙讶然:“你们也看到了?”
蒋老九点头:“因为你是第一个踏入的,所以呈现的是你的梦境,我们也看到了其中的内容。”
沈仪心闷闷地说:“原来淙淙的梦里,藏着一个人。”
看着他这幅样子,杨淙淙不禁有些好笑,沈仪心竟然在吃自己的醋!
蒋老九疑惑:“奇怪,听说在‘梦’这一关里,会出现一个极其复杂的镜像迷宫,许多人都是被困在了其中,可是为什么我们竟然这么顺利地就出来了?”
杨淙淙心想,或许是因为梦里的东西一般都不是真实的,迷宫又是镜像,亦真亦幻,让人分不清真实与梦境,所以才会迷失其中。然而他们不同,真实的沈仪心在此,那幻境便自然而然地破了。
三人继续往前,走着走着,却发现没有路了。
眼前是一道深渊,往下看去不可见底,只隐约听到湍急的水声。两侧石崖陡峭,如刀劈斧砍的一般。站在深渊边上,冷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让人寒意遍生。往四周看去,也没有其他任何路可以走。
“这是条死路。”杨淙淙说。
第四关,“死”。
几人仔细探查着周围的环境,试图发现有没有什么隐蔽的机关,然而什么都没有。这里完全是一片荒芜,漆黑,幽深,让人心生绝望。
“路不见了。”沈仪心忽然说了句。
杨淙淙一转身,发现连他们来时的那条路都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消失了。也就是说,他们彻底被困在了这里。
“死路,死……”蒋老九眉头紧锁,“莫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其实杨淙淙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觉得太冒险了,毕竟这只是猜想。如果实际情况和他们料想的不同的话,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沈仪心刚想说什么,话还没说完,就被杨淙淙狠狠敲了下脑袋,顿时委屈极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杨淙淙瞪了他一眼,“想下去探路,没门儿!”
沈仪心瘪着嘴没说话,蒋老九上前一步,说:“我去吧,我有些功夫在身,轻功也尚可,探路容易些。”
杨淙淙本想自己去的,不管怎么说,她毕竟身为仙体,但蒋老九这句话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和他相处时间并不长,原本还是敌对关系,只是身陷险境才共同进退,她从没想过他竟会主动要求去探路。
这情景,这地势,若是下去探路的话,定是凶多吉少。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蒋老九说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在刚落下九幽窟时,你们救了我一命,没有弃我而去,此刻便是我报答的时候了。探路虽凶险,顶多不过一死,我蒋老九不愿欠任何人人情。”
说罢,他不等杨淙淙回答,纵身跃入了那深渊之中!
杨淙淙一声惊呼,来不及阻拦,他的身影已经被黑暗所吞噬。就在她担忧无比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黑暗忽然退却,深渊也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宽阔的平地,蒋老九站在地上,也是一脸惊讶。
“如此重情重义,当真少见。这样的人,我怎能让你轻易死掉?”
一个声音不知从何方传来。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缥缈似雾,虚幻如烟,仿佛缭绕在耳畔,又仿佛远在天边。不远处有一团雾气升腾,渐渐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不辨眉目,只隐约像是一个年轻男子,纯白衣衫,遥遥而立。
“你是……”
“想必你们应该听说过,进九幽者,九死一生。已经很久没有人能突破‘醉生梦死’四关了,如今你们来了,倒真是难得。”
果然是他,九幽窟主人。
杨淙淙说道:“既然如此,你可以放我们出去了吧?”
“来者是客,既然来了,怎能让你们轻易离开?”男子的声线仿若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虽然好听,杨淙淙心里却隐隐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江湖传言这九幽窟主人性情古怪,此时看来果然不错。
果然,他接着说道:“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明明已经通关了,却还不放我们走!”说话的是沈仪心,自打九幽窟主人一出来开始,他就感觉到了强烈的敌意,“我们又为什么要跟你做交易?”
九幽窟主人的面容虽然在雾气缭绕中看不清,但杨淙淙能感受到他向沈仪心看了一眼,语气中浮现一丝玩味:“因为这里是九幽窟,而我是这里的主人。若是换做其他人,连同我做交易的资格都没有。”
这就是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他们在别人的地盘上,如果不答应他,怕是连出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杨淙淙说:“什么交易?”
“沈仪心。”九幽窟主人说道。
“啊?”
就在沈仪心张嘴的一瞬间,九幽窟主人一扬衣袖,一滴幽蓝水滴自他指尖弹出,一下子没入了沈仪心的喉中!
沈仪心吓了一跳,瞪着眼睛咳了半天,也没咳出来什么。杨淙淙怒道:“你给他吃了什么!”
“毒药。九九八十一天之内,去往寰珠海,为我取得一袋鲛人泪。让他服下毒药,不是为了取他性命,而是为了让你们遵守承诺罢了。若是敢食言,那么……他会死。”
“你——无耻!”杨淙淙快要气炸了,利用她没关系,但他竟然用沈仪心的性命威胁她!
杨淙淙已经陷入一触即发的状态,人间不能使用仙术?她可不管!大不了跟眼前的人拼了,逼他交出解药,只要能救沈仪心,大不了她再被罚去幽闭几百年,那又如何!
就在她刚要爆发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腕,转头,对上沈仪心平静的双眼。
“好,我答应你。”沈仪心昂首,字字掷地有声。
杨淙淙强忍怒意,担心地看着他,而沈仪心却对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他没事。
杨淙淙叹息:“真是不平等的交易。”
“这世间一切,本就是不平等的。”九幽窟主人微微一笑。
他的身影原本是隐于雾气之中,此刻一笑,面容竟好似清晰了一些,然而却总也看不分明。杨淙淙向他的方向望去,他也仿佛正望着她,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仿佛有什么触到了她的心里,让她的心脏为之一颤。
她捕捉到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佛时光凝驻,又仿佛大梦一场,梦里初见。
他,究竟是谁?
当她想再进一步探寻的时候,那人的声音却越来越远,身影也随之渐渐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晃动起来,如同平静的湖面落入了一颗石子,掀起层层波澜。
再一转眼,洞穴、黑暗全都消失了,头顶烈日当空,竟然已经回到地面上了。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轰隆巨响,几人回头,发现不远处的地面在快速地塌陷着,天摇地晃,沙石坠落,其情可怖,并且塌陷的地方正在逐渐向几人靠近,犹如一只吃人的猛兽。
“这里要毁了,快走!”
几人一路狂奔,跑到一座山头上,终于远离了那塌方的地带。气喘吁吁地站在山顶望过去,只见来时的方向一片狼藉,烟尘漫天。那里,正是九幽窟的所在。
“传说中的九幽窟,不复存在了。”蒋老九说。
杨淙淙望着远方,心情复杂。这场“交易”,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