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老奴话毕,一位身穿湖水蓝色长裙的老妇人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见到卫清歌,眼泪就流了下来。
卫清歌看着来人,多年不见,她竟是比从前要年轻多了。想来卫天并未有亏待过她。
见着来人哭,卫清歌却对来人笑:“娘。”
只一个字,让薛夫人捂住口嚎啕大哭,卫清歌急忙上前搀扶住她。
老妇人哭着哭着,忽而张口骂道:“当年故乡洪涝,淹死了那么多人,你爹为让你我活命,只身死在大水里。这么多年我都在想,莫不如随你爹一同去了,你只将我留在这金丝笼中,过着你的大小姐日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有良心的。”
卫清歌听着薛夫人的话,暗暗猜测卫天并未将自己实情告知与娘亲,否则凭着娘亲的性子,怎么也不会同意自己做卫家的棋子,遂对薛夫人的责怪并未反驳,只随着她往屋子里走,一路赔着笑。
薛夫人见卫清歌带着几分心虚的笑,以为被自己猜中了事实,更是气自己养了个不孝女,她抡起手中的拐杖朝女儿身上打过去,卫清歌却不躲不闪任她打,老妇人一边打一边骂:“我早早就跟你说过,我不要荣华富贵,不要金银满室,我只要咱俩能在一起好好生活,看着你以后能嫁个好人家,可你倒好,偏爬了富贵人家不回头。十年了,整整十年,你才回来看我一次。你对得你爹吗,对得起我等你十年载吗?”
她也想如娘说的那样过一生,可她有的选吗?
卫天在收留她的时候就把话说得很明白,要么离开,要么留下做他的杀手。她那时还小,不知道杀手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是一条不容易走的路。
可她必须要留下来,因为要救娘的命,因为她也想活着。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让娘亲朝自己身上打,再也无法忍住心中悲伤,却撇过头,不让娘亲看见自己眸子里的泪水。
卫邙站在院子的门口,似是看见了卫清歌眸子里的泪,开口笑道:“薛姨。”
薛夫人气喘吁吁地看向门口的卫邙,因是隔了太多年没有见过他,竟是认不出人了。她问:“你是谁?”
卫邙笑着走上前,将她的拐杖不动声色的拿了过来,放在了一边,将她扶进屋子坐下,这才道:“我是邙儿啊,卫天的长子。薛姨不记得了?”
关于卫邙,薛夫人倒是记忆深刻的。当年逃亡至雁城,是卫邙将她们带到卫府,请卫大人将他们留下。
倘若不是卫邙,他们也许有命逃了故乡,却没命继续活下去。
忆往昔,薛夫人急忙让卫邙坐下,又命侍女奉了好茶招待。
卫清歌见薛夫人不似方才那般生气,脸色也好了许多,试着开口道:“娘,我给你带了玫瑰酥……”
卫清歌将白天在集市上买的玫瑰酥呈给薛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薛夫人看眼眶有些红的卫清歌,面色有些动容,却依旧冷着脸道:“拿走,谁要吃你买的东西。”
卫清歌低垂着头,嘴微微张了张,却终究一个字也未说得出口。在她来的时候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确实不是一个好女儿,没有做到一天女儿该做的事,所以娘不接受她的玫瑰酥是合情合理的。
她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心里就是说不出的难过。她这些年来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呢?
“薛姨,这茶怎这样香啊,还有么,能再来一杯吗?”卫邙轻快的声音传入了卫清歌的耳际。
“有,你想喝多少都有。”薛夫人的声音里带着些亲切,那是今天对她不曾有的。
卫清歌的手一直举着玫瑰酥,沉默着。
薛夫人又给卫邙沏了杯茶,拿过一块玫瑰酥放在嘴里尝了尝,轻声一叹:“什么东西吃的久了,难免都会厌倦。”
卫清歌收回玫瑰酥,站在薛夫人身侧,不再开口。
薛夫人与卫邙多年未见,相聊甚欢。
不知过去多久,薛夫人起身朝屏风内走去,过了一会儿又叫卫邙与卫清歌进去。
进了屏风后,卫清歌看见满满一桌子菜,都是她小时候爱吃的。她盯着薛夫人,眸子里里有了些笑意:“娘。”
薛夫人脸色有些不自在:“吃吧。”
卫清歌与卫邙二人一天都在赶路,未曾用膳,面对满桌饭菜,二人吃的狼吞虎咽。
薛夫人面色渐渐柔和,不断嘱咐二人慢些吃。
卫清歌吃着吃着,却忍不住哭出了声,这是自己熟悉的味道,饭菜是娘亲手做的。她就知道娘心里还是有她的。她大口吃着碗里的饭,嚷嚷着好吃极了。
薛夫人看着多年未曾谋面的卫清歌,见她哭的样子,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略有所思。
待饭用毕,薛夫人又命人收拾了一间上房给卫邙,让卫清歌与自己同塌而眠。
卫清歌睡在薛夫人身边,竟是觉得安心极了,她抱了抱薛夫人,轻声道:“娘,这次回来我会多陪你几天。”
薛夫人挺直的背脊僵硬了片刻,翻过身看着卫清歌。
摇曳的烛火照得薛夫人的眸子亮如珍宝,卫清歌有些不敢去看薛夫人的眸子。薛夫人心思十分细腻,她怕被薛夫人看出破绽。遂起身欲要灭了烛火,这时薛夫人却轻轻按住了她的肩。
卫清歌静静看着薛夫人,不言不语。
薛夫人轻抚卫清歌的面颊,低声了叹几叹:“若真是贪图富贵荣华,又怎会瘦成这样。”又拉起她纤细的手,带着些心疼的口气道:“你定是过的不容易,这手都生了茧了。”
“娘,身在大户人家,免不了勾心斗角,学点本事防身总是好的。您是不知道,如今我有武艺在身,已是足够能自保。倘若哪天有人要害我,我才有本事防身不是。”
薛夫人脸色诧异:“怎会有人要害你?”
卫清歌微微一笑,柔声道:“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啊,娘,您当年不是教我要防患于未然吗,如今女儿做到这点了,你该感到高兴啊。”
薛夫人将信将疑。
卫清歌笑着起身将烛火熄灭,依偎在她身边,撒娇道:“娘,虽然我跟你有太久没有见面,可是每天睡觉的时候都会看到你,你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薛夫人摸着卫清歌的发丝,哽咽道:“娘刚刚打疼你了吗?”
卫清歌摇了摇头:“娘是把我当作女儿才打我,要是你不打不骂,我才真的害怕。娘,这个世界上就剩下咱俩相依为命了,你不能不要我啊。”
薛夫人点头应允,卫清歌自从回到卫府后都未曾好好休息,如今在薛夫人身边,倒是困意很快来袭,很快就睡着了。
薛夫人见卫清歌睡去后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想起她在吃饭时的狼吞虎咽,总觉得卫清歌这一趟回来有些不对劲,似乎是将那顿饭当做最后一餐。她蹑手蹑脚的起了身,穿好衣衫,轻轻离开。
卫清歌睡眠一向清浅,在薛夫人起身时她就已是醒来,遂穿了衣衫一路跟随。见薛夫人轻扣卫邙的门,不久后,卫邙开门,将薛夫人请了进去。
卫清歌想了想,终究还是走上前,靠近门边听屋内二人谈话。
“邙儿,你与他们是有一些不同的,你能跟我说说清歌这些年都做了那些事吗?”
说话的人是娘,卫清歌靠听着薛夫人对她的关心,她并不担心卫邙会说不该说的话,因为卫家需要自己这颗棋子,若是此刻坏了能牵制住棋子的东西,那棋子势必不会听之任之。
卫清歌抬头看向夜色的那一轮月,只觉得今晚的月是她此生见过最圆最美的。
她听见卫邙笑声朗朗:“清歌自小要强好胜,学什么总是要做到最好。六岁那年她忽然见到街上耍大刀的杂技师傅,就嚷着要爹将她送到山上学武……”
卫清歌听着卫邙的谎言,脑海中不禁想起六岁盛夏那年的光景。
她被卫天安排去集市玩耍,一路上给她买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卫天问她想不想让她娘过上好日子,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糖人,刚吃了一口,就看见卫天眼里闪过的算计。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那时候就知道那一趟出门必是有目的的。
回来后她遵从卫天之命,告诉薛夫人想去学武,然后一别十年。
卫清歌伸出手戳破窗户,见薛夫人思绪万千,好似那些说辞并不能够让她再相信了。她忽而急促道:“我生的女儿,我到底是知道些她的性子的,这些年她总给我写信,说她过的很快乐,但快乐不是说出来的,今天看到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过的并不好。”
薛夫人所言与卫邙想的有些出入,但很快反应过来,继续笑道:“薛姨有所不知,清歌只是最近不快乐,她……”
薛夫人忽地将茶杯摔在地上,置气道:“我不管清歌与你卫家做了什么交易,可我只要清歌自由的活着。我知道她不自由,我只问你,要做什么才能还清歌自由。这些年,你卫家送来的钱财我一分未动,我在这里未曾离开,只是因为我知道,只有在这里,清歌才能找到我。”
卫清歌紧紧捂住口,这才让自己发不出声来,娘愿画地为牢自囚十年,只为等她归来;她却拱手终生自由,只为给娘一个安生之所。
卫清歌见卫邙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她知道他是不知要说什才能圆谎了。而娘在气头上未曾发觉卫邙的失态,若是反应过来……她不能再想下去,一把将门推开,任脸上还未干涸的泪水尽数落下。
薛夫人看向卫清歌,既然已被她撞见,她也无甚好隐瞒的,她看着卫邙道:“邙儿,你是卫家长子,说话总有些分量,如今我已经等到清歌,你可愿让我们离开?”
卫邙并不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清歌,声音渐渐柔了下来:“清歌,你想不想跟薛姨走?”
卫清歌正欲摇头,手腕忽然被薛夫人紧紧抓住,薛夫人将她的衣袖移至高处,痛声道:“你还想骗我?”
卫清歌目光顺着薛夫人的视线看过去,手臂上烙着一个卫字格外刺目,她缓缓闭上了眸子,这是无论用什么药都无法抹去的字迹。
她生是卫家的棋,死了也要带着烙印去黄泉。
她明明藏的这样好,怎会被薛夫人看见了?必是睡着后,胳膊上的字被薛夫人看见了。是她大意了……
卫邙看着卫清歌手臂上的卫字,脸色微微沉了沉。他记得她七岁那年卫天曾接卫清歌回卫府,他却有任务在身,未曾跟着一起回去,卫清歌再回来,他们便一直形影不离。‘卫字’便是那时刻上去的。
薛夫人看着卫邙面色,便猜测自己的想法果然是对的。她颤抖举起手,狠狠掌掴卫清歌,在巴掌落下的那一刻早已泪如雨落,她嚎啕大哭:“我等了你十年,你却为卫家做牛做马,如今还被刻了字。我怎对得起你死去的爹,早知如今这样,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薛夫人一瘸一拐朝柱子上走,想一头撞死。卫清歌死死拉住她,亦是泣不成声:“娘,清歌知道错了,清歌此生所犯最大的错,便是不该偷偷喜欢大哥,不该在手臂上刻字。”
薛夫人缓缓看向看满脸泪水的卫清歌,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她说爱上了他,明明知道这句话是假的,卫邙内心却是波澜沉浮,面上他不动声色,始终微笑着看向卫清歌。
“娘,我从六岁就跟大哥在山上练武,大哥待我极好的,被师父罚的重了,大哥总在暗地里偷偷的帮我。”提及当年往事,卫清歌渐渐止住了哭泣,神色也温柔不少。
卫邙已有太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卫清歌了,一时未能忍住,竟是看了她良久,带着些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得怀念。
卫清歌忽地看向卫邙,语气又悲又凉:“大哥,清歌很早便明白你的心思,你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上清歌,可是清歌好傻啊,只想着留下你的姓氏也是好的。”
这些情真意切的话,虽然知道都是为了让薛夫人感到心安,卫邙却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他伸手擦去卫清歌的泪水,动作又轻又柔,温声道:“清歌,你这样好,总能找到比大哥好上千百倍的男子。”
卫清歌低着头,似要掩去心中哀伤。
一旁的薛夫人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她看向卫清歌,怒其不争道:“你怎能喜欢你大哥,你可知你身份……”
见薛夫人如是说,卫清歌暗暗松了口气,好在娘终于信了。
薛夫人一瘸一拐离去,卫清歌欲搀住她,却被她冷冷的甩开了:“处理好你自己的事,明日我要带你离开,再不许你跟卫家有任何往来。先前以为你被卫家要挟,既是没有,那就该走的更容易了。莫说邙儿不喜欢你,就是喜欢你,我也绝不许你跟他再有往来。你可知卫家是什么身份,你以为邙儿只会娶一个女子吗?”
卫清歌深知薛夫人心中所想,也知此刻不是与她再多做解释的时候,遂开口道:“是。”
只目送着薛夫人蹒跚离开。
“明日你与薛姨不可能离开此地,爹早就算到会突生变故,一旦你们离开这座宅子,无论你们朝那个方向走,不出二里路都会遇到暗卫。纵然你武功再好,可你还要保护薛姨……”卫邙在她身边沉声道。
“有劳大哥提醒,清歌自是知道该如何做,只望大哥配合才好。”因是方才卫邙配合演戏,故而卫清歌此刻说话语气也温和许多。
卫邙点了点头,卫天既然让他送她过来,必是让自己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搭一把手。他忽然走出看着月色,疑惑道:“你身子不疼也不痒吗?”
听罢此话,卫清歌也出去看着月色:“真是奇了,莫非是药效失去作用,所以不疼不痒了?”
卫邙立刻否决:“此药绝不会失效,你可有乱服用东西?”
卫清歌摇了摇头,敷药时就被大夫告知她此药相克之物,她又怎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她忽然想到离开卫府时前去看望卫天,碰上了才卫青莲,她在自己耳边说了一些话……
卫清歌正欲开口,忽见卫邙的脸色比先前更沉,他抓过她的手给她号脉,而后咬牙切齿道:“她真的敢!”
卫清歌问:“会有什么后果?”
“香粉无色无味,竟是让你我都疏忽了,我们要赶紧回去,你脸上的伤很快会再次裂开,要在裂开之前找到爹,否则伤疤即使好透,也会留下丑陋疤痕,你的容貌便毁了。”卫邙严肃道。
卫清歌倚着门边,突然笑了:“棋子没了美貌,又如何能吸引住二殿下冉照,不是我完成不了任务,是有人在其中作梗。”
“清歌……”卫邙轻声道:“你若不进宫选秀,便是废棋,卫家从来不养闲人,你知道后果的!”
卫清歌笑的眉眼弯弯:“大哥,你亲妹妹毁我容貌,你逼我回府,爹逼我杀人,你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太贪心……所以活该要过今天这样的日子,好在我虽失了美貌,却依旧有一身武艺,谈废棋也倒也算不上。”
卫邙还欲再言,却见卫清歌缓缓朝前走去。每走一步,就离他更远一些。
他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远的让他再也看不到,可是此刻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她一点点远离。
卫清歌关上门的那一刻,有泪落下,她随手将其擦去,又若无其事般的关上了门。
卫邙心底轻叹,倘若清歌不是在卫家,她这样美又聪明,也许能有一段很美的风花雪月。可她的风花雪月,却也只能在卫府中被埋葬。
就像他心中那段既美丽又得不到的感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