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志平看到三本账簿自己漂浮着,脸色“唰”地白了,好像被涂上了一层白色的油漆一样。他颤抖着张开嘴,想喊什么,却因为无比紧张而发不出声音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书页翻动的声音,放在桌上的一本账簿竟然自己翻动了起来!
“鬼、鬼……有鬼啊!”
黄志平的腿肚子都转弯了,好不容易喊出了声来,接下来就是一声凄惨的嚎叫,也顾不得寻找什么东西了,丢了魂儿一样地跑出了房间。
杨淙淙和江月明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憋得肚子都痛了。
趁这个机会,他们离开了房间,江月明走得慢了一些,但很快追了上来。两人打算回到刚才杨淙淙假装休息的地方,但是到了岔路口却出现了分歧。江月明说往左走,杨淙淙却说肯定是往右走,江月明拗不过她,只好往她说的方向走去,结果却走到了储存食材的库房里。库房里并没有人,各种肉、蛋、蔬菜一筐筐地摆放着,另一边是各种各样的调料。
“我、我明明记得是往这边的嘛……”杨淙淙心虚地解释,“这里每一间房子都长得那么像,真的不好认……”
江月明翻了翻白眼,正打算带着她走出去,就在这时,隐身术的效果过去了,两人的身体恢复了平常的那般样子。
这时候,库房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糟了!”江月明低叫了一声,但并没有慌,顷刻之间他就想到了办法,“小洋葱,快点化作原型,躲在这些蔬菜里!”
化作原型并不需要灵力,所以能很轻松地做到,躲在这些蔬菜里也不太引人注目。
江月明看到旁边有一个装鱼的水瓮,因为宫里的鱼要求新鲜,所以都是将买来的活鱼养在水里的。江月明化作一条火红的鲤鱼躲在了翁里的那群鱼中,还真是天衣无缝。
相比起来,杨淙淙可就惨了,因为她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同类——洋葱。
库房里的各种食材都是按类别放的,一类一类摆放得很整齐,如果在某一类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别的物种,就会非常突兀。但现在也来不及多想了,杨淙淙于是化成一颗紫色的洋葱,混在了一堆紫甘蓝里。
门开了,几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吩咐道:“去,把晚膳需要的材料按单子上所写的挑好送过去。”
小太监们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挑好了,推着小车走了出去。最后走的是那个领头的,他忽然想到单子上忘记写胡椒粉了,于是就退了回来,到一旁去拿胡椒粉。胡椒粉是用纸袋装的,他拿的时候不小心把袋子撕破了,粉末四下散了出去。
杨淙淙所在的那筐紫甘蓝就是在这旁边。胡椒粉钻到了她的鼻孔里,呛呛的,痒痒的,她实在是忍不住了,不由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谁?!”小太监警觉地转过身来,看着仓库里面。仓库里很正常,什么意外情况都没有,他摇了摇头,以为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已经是一颗洋葱状态的杨淙淙。
“这是哪个家伙干的,这么粗心,竟然把一颗洋葱放在了紫甘蓝里!”他嘴里骂着,把杨淙淙拿了起来。
杨淙淙在心里暗暗叫苦,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怎么恰好这么巧就被他看到了呢?
这时候,小太监听到养鱼的那个水瓮里传来了水声,走过去一看,一条红色的鲤鱼肚皮朝天地浮在水面上,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了。宫里规定,这种快要死的鱼不可以用来做菜,是要被丢掉的。小太监看看四下无人,于是就用刚刚破掉的纸袋把那条鱼装了起来,连同洋葱一起藏在袖筒里出门去了,边走边高兴地说:“今晚可以吃洋葱煎鲤鱼了。”
杨淙淙和江月明重逢了,在黑漆漆的袖筒里。
“你想的好主意!”杨淙淙咬牙切齿。
江月明无奈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打喷嚏的话,我又何必故意跳起来吸引他的注意力,再装死给他看啊?”
杨淙淙心里知道江月明这么做是为了她,心里也挺感动的,不过跟他相处得久了,好像不斗嘴就不开心似的,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回事,总之就是嘴巴死硬。
杨淙淙扁嘴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被做成洋葱煎鲤鱼了呗。”
“我是认真的!”
江月明叹了口气:“你看你,就是这么急,他又不是吃生的,把菜做熟也要一段时间,肯定有机会溜掉。再说了,你堂堂天界仙子,还能怕一个小太监不成?”
江月明的话确实有道理,杨淙淙顿时心安了。
果然被他说中了,小太监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把袖中的鲤鱼和洋葱放了下来,然后就去院子里忙活了,恰好给了杨淙淙和江月明趁溜走的机会。
因为小太监正在院子里,他们无法化作人形出去,江月明的隐身术也不能在短时间内重新使用,所以两人还是保持着洋葱和鱼的形态,顺着墙根悄悄溜了出去,还好那小太监似乎没怎么发现。出了门以后,两人看四周无人,立刻化作人形溜掉了。
再说御膳房那边,那个名叫阿芝的宫女在门口守了许久都不见杨淙淙出来,于是敲门去问她醒了没有,但没见回答。到了天黑的时候,她终于等不住了,于是推门进去,却发现在床上躺着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裹着被子的枕头而已,不由惊讶之极。思来想去,她还是不知道杨淙淙到底是怎么出去的,但为了向黄志平交差,她谎称天黑后杨淙淙醒来觉得还是很疲乏,就不做视察回去了。黄志平这天丢了东西,又在账房里见了“鬼”,自然也就把这件事略过去了。
杨淙淙和江月明出来后,回到了住处,江月明从怀里取出了一个东西。杨淙淙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令牌,上面写着三个字,“睿王府”。
看到这几个字,她顿时明白了,这是睿王府的出入令牌。
江月明说:“这是我在账房门外的草地上捡到的,不过那时候时间紧迫,就没跟你说。现在看来,黄志平要找的大概就是它了。”
杨淙淙有些惊讶:“黄志平不是御膳房的主管吗,怎么会有睿王府的令牌?”
“这个肯定另有内情,但现在我也不好说什么,你还是拿着它去见沈仪心吧,这件事一定要让他知道。”
当天晚上,杨淙淙就去见了沈仪心。在此之前,沈仪心就向身边的人吩咐过了,无论杨淙淙什么时候来找他,一律不可阻挡,所以杨淙淙很顺利地见到了他。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沈仪心还是在批阅奏折,手执朱笔不断地在上面圈点着什么。看到杨淙淙来了,他放下朱笔,屏退左右。
“今天第一天上任,情况似乎不太好?”看到她微带倦意的面容,他就已经猜到她今天的情况似乎不大顺利。
杨淙淙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说: “其实也不算不太好,但也不是太好……”
“怎么了?”
“今天我总共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御衣坊,另一个是御膳房。两个地方都非常井井有条,做事有序,但也有很大的不同。御衣坊的张主司对我态度淡淡的,让我自己随便去查看,但是我又不懂,看了很久却什么名堂也看不出,于是就走了。但是在御膳房就不一样了,那里的黄志平对我非常热情,但我却总觉得他怪怪的,还要给我安排什么浴足,总之就是不想让我来查。我后来找了个机会偷偷跑了出来,发现他们的账房里有很多新做的假账,还在附近发现了这个——”
说到这里,她从怀里拿出了令牌。因为在来之前,江月明让杨淙淙不要提到自己,就说是她发现的就是了,所以杨淙淙也就把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略过去了。
看到她拿出来的令牌,沈仪心的眼睛微微一凝。
“令牌的事,你还跟别人说过吗?”
杨淙淙想了想,摇了摇头。江月明知道这件事没错,但这并不是她向他说的,所以她现在也并不算说谎。
“那就好。”沈仪心说,“淙淙,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杨淙淙点了点头,看沈仪心的脸色有些严肃,也知道这件事并不简单,虽然有满肚子的疑惑,但也没有再去问了。没想到,沈仪心竟然主动和她说了起来。
在朝堂中,管理各项事务的分为六部,分别是吏部、户部、礼部、工部、刑部、兵部。而在宫廷里,管理各种皇家事物的就是内务部了。在内务部中,有涉及到财务、礼仪、饮食、衣饰等的各个部门,通称为“司”,比如御衣坊和御膳房,主管官员称为主司。前些年,宫廷中专有一司,名叫督计司,专门管理各司的监督、记账等任务。但自从睿王沈越摄政后,将督计司取消,并将许多司的主司换成了他的亲信,黄志平就是其中一人。自此以后,内务部中的各个机构就十分混乱,出现了各自为营的现象,账簿造假、私吞公款等现象十分严重。沈仪心要重新整理朝政,就必须要从宫廷内部入手,否则内忧外患,情况会更加麻烦。
沈仪心之所以让杨淙淙去做这个视察的任务,是因为觉得她生性爱玩,去各处看看情况也好。但没想到杨淙淙只去了一天,就发觉了这些不为人所知的内幕,让沈仪心不由得有些对她刮目相看了。
对于沈仪心的这个称赞,杨淙淙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因为在这过程中江月明给了她很大的帮助,令牌也是他发现的,但他不让她提到自己,于是她也就只能这样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屋外有一个人原本想求见沈仪心,在被侍卫拦下后,故意装作不小心摔倒在磨了一会儿时间,将两人说的话听了个大概,然后悄然离去了。但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份和命令,屋外的侍卫没有敢将这件事报告给沈仪心。
第二天,沈仪心就派人去清查了御膳房的账房。原以为这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清查会查到许多问题,然而意外的是,那些分明是新做的假账里,纸张却都是陈旧的黄色。
当去查账的人将这个消息报告给沈仪心的时候,沈仪心表情沉静,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挥手让他退下去了。他看上去很淡定,但杨淙淙却非常震惊,怎么可能?昨天她分明看到这些纸都是白色的!
一夜之间,洁白的新纸变成了泛黄的旧纸,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沈仪心一眼不发地坐在椅子上,闭目沉思着,身上常有的龙涎香的气息也因此显得有些沉郁。分明是十足把握的一击,却没料到对方竟然早有防备,从账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绽。这样一来,即使他手握着睿王府的令牌,若是黄志平一口咬定自己并不知道那令牌是怎么回事,那也无法治他的罪。即使勉强治罪了,也无法使众人心服。
现在的重点是,白纸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变黄呢?如果能解决了这个问题,就能找出破绽,那么黄志平就百口莫辩了。
杨淙淙看着沈仪心闭目苦思的样子,知道他心里很烦,有点于心不忍。于是她倒了杯茶给他端了过去,没想到陷入沉思的沈仪心被茶杯放在桌上的声音惊了一下,手臂一动,那杯茶就翻倒了。
桌上原本放着洁白的宣纸,此刻被茶水浸湿了大半,变成了褐黄色,但没浸到茶水的那一半却是雪白。沈仪心望着这一幕,忽然拍了下大腿,脑子里思考了一天的问题已经想通了一大半,另外的那一小半,就有待验证了。
“来人,去从今天在御膳房查的账本中拿几本过来。”他吩咐道。
过不了多久,一个宫女就恭恭敬敬地把账本拿来了。
“这些账本中的纸是用淡茶水染黄的,所以我们才扑了个空。”沈仪心在灯下仔细地看着那些账本,说道。
的确,白天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些账本很不对劲,分明知道它们是假的,但就是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弄的,此时终于想明白了。
白天查账时,因为去得急,账本多,加之主要是冲着纸张并没有变黄这一点的,所以并没有在意别的方面的问题。此时细细看来,沈仪心发现这些账簿上有些字迹边缘呈现出一种微微洇开的状态,而且纸张也是有一些不平的。根据黄志平的解释,存放账本的房间曾经因为屋顶裂缝而漏过雨,这些账本被浸过水,所以纸张就不平整了。沈仪心一听就知他是在狡辩,但当时也找不出什么理由证明他是在说谎,也就没有出声了。
但真正因为时间久而变黄的纸张和被茶水染黄的纸张,一定还有些什么别的不同。沈仪心看着那些账本,又看了看旁边书架上摆放着的书籍,想把它们比一比。
旁边的书架上摆了很多书,有些是新的,有的已经很久了。沈仪心拿出了一套《资治通鉴》中的一本,这是十多年前的旧书,纸张也已经黄了。他将账本和书摊开来并排放着,观察了很久,虽然两者的纸张的黄真的很像,若不是账本的字迹略微有些模糊,纸张也不太平整,它们真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
看上去极其相似的两张纸,到底怎么样才能证明账本的纸张是故意做旧的呢?沈仪心一筹莫展。
就在这时,杨淙淙无意间的一句话提醒了他:“这两本从表面上看上去一模一样,真是愁人……”
表面看上去……表面!表面一样,那内部呢,也一样吗?
他立刻找人拿来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将账簿和书本的纸分别从中划开,来比较它们横截面的不同。他向来也是爱书之人,但这时候实在是顾不了那么多了。纸张被划开了,沈仪心比较着它们的横截面,终于发现了不同。
由于宫廷用纸都是好纸,所以两种纸都很厚,一本中上百张纸叠在一起,那就更加一目了然了。账本的纸是从里外都是黄色,而书的纸则是表层黄色最深,中间的颜色就要浅上许多了,那是因为纸张的上下表层跟空气接触得多,所以才更加老化变黄的缘故。
这一下,沈仪心有了必胜的把握。
“淙淙,你看,假的东西无论做得再真,它终究还是假的。”沈仪心望着跳动的烛火,喃喃说道。看着是说给她听,其实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假的东西,终究还是假的……
第二天的朝堂之上,如山的铁证呈了上来,这一次,黄志平的任何狡辩都变得苍白无力。一道圣旨将他打入了天牢,接下来的则案件交由刑部继续审理。
这桩案子从原本就是该由刑部来办的,但由于沈仪心说宫内官员职务虽不高,但所做的事情非常重要,因此之前一直在亲审,直到现在这个环节才交给刑部。
刑部是处于沈越的控制之下的,这个黄志平也是越王的远亲,按理来说沈仪心可以将这件案子交到大理寺去办,就可以免于刑部的人从中作梗,但他却偏偏没有这样。沈仪心是有他自己的考虑的,依照黄志平和沈越的关系,沈越或许会动用刑部的力量去保他,这样就有可能被政见不合的朝臣抓住把柄趁机参上一本,沈仪心也可借此机会整肃朝纲。如果刑部因为忌惮沈仪心亲自督办这个案子而有所忌惮,那么就没人救得了黄志平,这样不但拔除了宫廷里的一大祸害,还使越王吃了个闷亏,不管怎样都是沈仪心占了上风。
事情果然不出沈仪心所料,过了几天,沈仪心在朝堂上问刑部尚书这件案子审理得如何了,刑部尚书答道:“黄志平已经认了贪污渎职之罪。”
沈仪心问:“所贪银两数量共有多少?”
“合计纹银十万两。”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没想到一个小小六品主司,竟能在这些年间贪污数额如此大的银两,实在令人震惊。
沈仪心又问:“贪污数额巨大,依律如何?”
“依律当斩。”
沈仪心将目光转向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问道:“皇叔,你意下如何?”
这个男子正是睿王沈越,他得眉眼之间与沈仪心有几分相像,不过更多了一些老成熟稔,当下听到问话,于是答道:“欺上瞒下,贪污渎职,本就是罪不可恕,臣以为判得极好。”
他的话说得很巧妙,看似是顺着沈仪心的意思走,但实则是为自己开脱。这满朝文武都知道黄志平是他的人,他一开口首先便说黄志平是欺上瞒下,意在说明黄志平的行为他根本不知晓,将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
但事实上,沈仪心知道黄志平所贪的这些钱财中,除了一少部分自己留着以外,大部分都到了沈越的手中。若不是沈越有意为之,当年又何必将督计司取消,给了各司自掌财权的机会?
“皇叔真是深明大义,无愧为百官表率。”沈仪心道,“黄志平此事影响重大,却关乎到朝纲风气,绝对不可忽视。既然皇叔这样说,那不如就请皇叔替朕去监斩黄志平,如何?”
“臣遵旨。”
“好。”沈仪心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转瞬即逝,他对百官道,“经过这件事,朕觉得宫内不可没有督计司,因而想恢复旧制,并将它规格提升一级,处于各司之上。各司所用银两及所交账单,必须由督计司审过,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群臣知道沈仪心早已决定了,此时问他们的意见不过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于是异口同声道:“皇上英明。”
沈仪心颔首,道:“那督计司的主司,诸位可有推荐?”
下面一个官员站出来说:“御衣坊的张主司为人稳重,处事负责,不是徇私枉法之人,臣以为她可以担此职务。”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反对道:“张主司是女子,我朝自开国以来就没有女子担任过督计司主司的职务,还请陛下三思。”
这句话落在了一直都在沈仪心身旁扮作小太监的杨淙淙耳中,让她觉得分外不舒服。朝堂上的争论她都听到了,之前的什么官员制度她都听不懂,因此也听得迷迷糊糊,只因为身在朝堂之上要强打精神,不然早就睡着了。但听了这句话,她却立刻清醒了。
虽然她对那位张主司了解不多,但单就她毫不奉承代皇帝来视察的自己这点来说,就清楚她为人如何了。她所掌管的御衣坊内虽工作繁忙却井井有条,可以见得她做事的能力也非常出色。这样一个人,却有人因为她是女子而反对,实在是令杨淙淙有些气不过。
要是在平时听到这样一句话,杨淙淙肯定立刻毫不犹豫地还口,女子又怎么了,你娘亲难道不是女子,没有女子怎么又会有现在的你?保准说得他哑口无言。但现在是在朝堂之上,她也知道并非一般的场合,于是就忍住心中的不快没有说话。
她就站在沈仪心身旁,沈仪心的眼睛往她脸上一扫,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因为开国以来没有先例,所以就行不通,是吗?”沈仪心淡淡说道,“这么说,我朝自开国以来也没有过御膳房主司贪污十万两白银的先例,这又作何解释?”
刚才持反对意见的人听出了他语意中的不快,立即跪下道:“臣惶恐!”
沈仪心也叫他平身,说道:“朕如今启用谁,罢免谁,所考虑的唯有两点,那就是其是否有真才实干、是否能秉公处事,其他的都可以暂且放置一旁。整肃过了内宫以后,朕即将开始整肃的就是朝纲了,不过请诸位爱卿不要忧惶,朕相信你们都是勤政廉洁的好官员,一定都是怀着一颗为国为民之心,问心无愧的,是不是?”
一时间,满堂俱是“谢皇上夸奖”的声音,但不知真心感谢的有多少人,心中惶恐难安的又有多少人。
在这些人说,沈越的表情一直很平静,仿佛今天所说的一切跟他毫无关系一样。
退朝以后,杨淙淙跟着沈仪心回到了御书房。
自从前些时候查出黄志平的案子后,各司的人都对这个新来的视察官不敢小觑,纷纷开始整肃本司内部,因此杨淙淙在那之后也没查到些什么,整个宫廷的各个部门也逛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开始跟着沈仪心。今天是她第一天跟着他上朝,虽然朝中的很多事情她并不了解,但也感觉到在看似一团和气的表面之下隐藏着的汹涌暗流。
原本听沈仪心的描述,杨淙淙以为沈越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中年人,谁知在朝堂上一见,才发现他其实很年轻。想来也是,他也就比沈仪心大了那么十来岁,至今不过三十出头,生得也算颇有风度,但相比起沈仪心眉目间的豁然和俊朗,沈越则多了些阴靡。
今天在朝堂之上,事情桩桩件件都暗指向沈越,但他一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甚至脸上都没出现什么表情。沈仪心知道,他这个皇叔并不简单,如此平静的表面下,他肯定已经在盘算着新的计谋了。
其实那个推举张主司的人,是提前受了沈仪心的命才适时推举她的。之前沈仪心还小的时候,虽然沈越摄政,但太后也并没有闲着。她并不是一般的宫闱女子,先皇在世时,她从一个普通的嫔妃一路走到皇后的宝座上,不可谓不艰难,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练就了一副不动声色察人观物的本事,只是先前沈仪心太小,许多事情她不能跟他讲。这次沈仪心回来后和出宫之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之前那种消极的态度了,反而主动地向太后讨教起用人之道来,让她十分欣喜。根据多年的观察,她推荐了一些朝中之人给沈仪心,都是可以依仗和重用的,其中就有张主司。沈仪心让杨淙淙去视察各司,不但是照顾到了她爱玩的心理,也是让她顺便看一看张主司的情况,以备其后调用。
在和杨淙淙刚遇见的时候,沈仪心的确是有些不谙世事的,他从小到大虽然可以称得上是“读万卷书”,但远远没有达到“行万里路”的地步,因此在对许多问题的看待上都太过单纯。经过那段时间的游历后,他已经跟当初完全不一样了。
几个月在外的生活使他的肤色变得略微深了一些,但他原本深居简出,皮肤本就很白,所以现在肤色虽深却并不显得黝黑,而是一种浅浅的小麦色,目光也比当初坚定了许多。所以当杨淙淙看着在烛火旁沉思的沈仪心时,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在看着自己,而是继续心无旁骛地沉思着。
虽然这一天不仅除掉了黄志平,还恢复了督计司,使得张主司成为了重要机构督计司的主司,但沈仪心知道这根本不够。沈越横行朝政十年,这件事虽然给了他一些打击,但绝对不会动摇到他的根本,面对沈仪心的挑战,他一定会采取行动。
一切,才刚刚开始。
沈仪心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发现刚才还在自己身边的杨淙淙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由一愣。目光转向一旁,他看到她正坐在附近的矮桌边心无旁骛地吃着一盘榛子饼,吃得不亦乐乎。
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杨淙淙端起那盘榛子饼伸向他:“喏,你吃不吃?好好吃的!”
这个丫头,还真是改不了爱吃的本性呢……沈仪心无奈地笑笑,在她旁边坐下。榛子饼的表皮很脆,因此很容易掉渣,杨淙淙吃得嘴边和脸上都是碎渣,自己却毫不知情。沈仪心从旁边拿过一条雪白软帕,仔细地为她擦掉脸上的饼渣。
若是有人看到这一幕,恐怕会惊得下巴都掉了。锦衣龙袍的年轻男子,堂堂一国皇帝九五之尊,竟然这么认真地给一个小太监擦嘴,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不过对于杨淙淙来说,这一幕却是她早就习惯了的。
杨淙淙并非凡间的女子,所以也并没有多想这样亲昵的动作到底意味着什么。在她看来,沈仪心是她的小跟班,是她可以去信赖的人,虽然现在他的身份跟当初认识的时候不一样了,可他还是沈仪心,这一点不曾改变,也不会改变。
所以在这个时候,杨淙淙非常坦然地接受了沈仪心对她的照顾,而没有察觉到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已经多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种温婉的东西,如同春日里融融的流水,和煦的微风,抑或是温柔的晨曦。
沈仪心刚为她把嘴巴擦干净,杨淙淙就又低头吃了一口,脸蛋立刻恢复了原样。沈仪心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最终决定对她放任自流。
不过杨淙淙虽然爱吃,却不挑食,有美味的食物当然好,但如果只有简单的馒头咸菜,她照样可以无比开心地吃下去。她平时很少有烦心事,偶尔有一点让她烦恼的事,只要吃一顿好吃的,她能就马上把烦恼抛到九霄云外,立时活蹦乱跳满血复活了。
她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心思简单得很,但往往这种人才最幸福,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以让她开心无比。沈仪心很羡慕她这种心态,但是他做不到。
他的肩上承载了太多了东西,他必须扛着它们,一步步前进。
除了在心态问题上沈仪心很羡慕杨淙淙之外,还有一点他对她也是佩服无比,那就是她的食量。他一直都想不通她明明是个身姿窈窕的姑娘,为什么能吃那么多,有时候甚至比他还多。
“淙淙啊,你……”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连吃了五块榛子饼,又把手伸向了旁边的枣仁酥之后,沈仪心说,“你终于让我明白了‘巾帼不让须眉’这句话的含义。”
自从回到宫里后,沈仪心说话就得自称“朕”了,但对着淙淙的时候,他还是称“我”。听到他得这句话,杨淙淙望着自己手里拿着的枣仁酥,迷惑地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谁说女子不如男。”
杨淙淙的眼珠转了一转,还是没想明白他的意思。似乎肚子里被食物撑满的时候,脑子的反应也会跟着慢上慢拍?
沈仪心叹了口气,说:“看来谁要想娶你的话,必须要家底丰厚才行,不然都要被你吃空了。哎,谁要是娶了你,那真是倒了八辈子——”
杨淙淙终于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眼神顿时变成一把把刀子飞了过来。
沈仪心悚然一惊,立刻改口:“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同一时刻,天牢之中。
黄志平呆呆地坐在牢房的角落里,衣衫褴褛,满面污渍。牢房很阴暗潮湿,由于常年不见阳光,更是有一股霉味,闻之令人作呕。
黄志平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着这几天的事。当知道皇上派了杨淙淙去监察的时候,他有些紧张,但并不慌乱。这些年来,每年都有人奉旨来盘查,但最后都是什么也没查出,当然,这些人自然是收了他的好处的。所以当杨淙淙来的时候,他以为这一次来的人跟往常也没什么不一样,于是就用了老招数来对付,到下午看到杨淙淙不见了的时候,他以为这一次又成功了。他却没想到了晚上,有一个人来到他的府上,交给了他一个蜡丸子,捏开之后,里面有一张纸条,里面写着:“账本之事已经败露,即刻用茶水染旧,万不可耽误。看过速毁。”
这个字迹他是熟悉的,这两年来,都是这个人给他传递任务。看到这里后,他不由心惊,立刻在烛火上烧了纸条,即刻进宫按上面说的方法将账本作旧,却没想到仍然被发现了,就此打入天牢。
但黄志平并不害怕,他是沈越的人,尽心尽力给沈越敛聚了无数银两,如今他被打入天牢,沈越是会来救他的吧?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正这样想着,果然听见有脚步声往这边而来,一个年老的狱卒走到这边将牢门的铁锁打开,说:“黄志平,有人来看你了。”
黄志平很快站起身来,手脚处的锁链“哗啦”做响。狱卒走了,眼前站着的是一个身穿黑衣服,蒙着脸的人。来人拿下了遮面的布,黄志平认得他,这是沈越身边的一个人。
黄志平压住内心的狂喜,说:“王爷派你来救我吗?”
来人不说话,只是把手上提的东西放了下来。那是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一只烧鸡,几个小菜,还有一壶酒。黄志平顿时浑身僵硬,心如死灰。
断头酒……竟然是断头酒!
来人冷冷说道:“这是你的最后一顿了,喝了这壶酒,好生上路吧。”顿了顿,又说:“你最多能活到明天早上,知趣的话就好吃好喝这顿,不要逼我动手。”
说罢,转身离去。
牢门再次关上,黄志平呆了片刻,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撕下自己中衣,咬破手指,在衣服上一字一字地写起了血书……
第二天清晨,黄志平死于天牢之中,死因是畏罪自杀,然而那封血书却消失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