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温敬的眼睛瞟过去,又轻又慢,“年纪在28到33之间,比我俩都大。”
“怎么看出来的?”
没听到回应,萧紫抬头看去,只见温敬双手托在脑后,眼睛微微张开,含笑看着某处。
跟着那眼神看明白了——女人活在世上这么拼,除了图钱,还能图啥?
男人呗。
萧紫在镇上的一家饭店里开了两个包厢,隔着条走廊相对着。温敬踩着楼梯上去,走到拐角处看到几个身影,清一色都是赤膊,只除了边上那个。军绿色的汗衫湿漉漉地贴着后背,隐隐约约勾勒出精瘦的腰线,却还是没有脱下上衣。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就套着那滴水的汗衫不为所动地站在烈日下,晒得脸上全是水珠,棱角分明倒是更帅了。
温敬不在意地勾了勾唇,又返回楼下的柜台,把饮料换成了冰镇的啤酒。重新走上楼时刚好撞见公司里的一个前台小妹,贴着墙瞄着对门的包厢,看见她了也不躲,捂着嘴轻笑,把她拉到一边说:“温总,你们从哪找的工人啊?”
“怎么?”
那小妹瞄着某个地方,笑得激情荡漾的:“真是够帅的。”
她隐约察觉到什么,从死角的位置走出来,整个人亮堂堂地往门口一站,里面或倒或站的男人们,赶紧把肩上的衣服都扯下来往头上套,一边憨笑着和她打招呼。
她客气地朝他们微笑,随后又看向那里面唯一没有什么动作的男人,抿着唇问:“看上人家了?”
“不,也不是。”小妹认真地想了想说,“就是觉得他帅得不像工人。”
“这是什么比喻。”她往对面的包厢走去,里面的人就自然多了,看见她招呼了声温总,然后又各忙各的去。
窗户边上还开了桌牌,萧紫手气不错,坐下半个多小时就赢了不少钱。温敬看了眼时间,和服务生交流了两句,又照例问了问其他合资方这几天的情况。
这一次从公司带来了八个人过来,一直都住在镇上,以为最多一个星期就能开工,没想到一直拖到今天,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拨一部分人回总部等消息。
萧紫心情好,晚饭时和部门经理喝了不少酒,又碰上村里之前和他们打太极的一拨人,就作为代表去喝了圈,却迟迟没有回来。温敬等了会又打发部门经理出去找她,结果一开门就看见她大咧咧地坐在那一堆男人中间,正在和阿庆拼酒。
这一看谁能罢休?部门经理赶紧吆喝了几个小伙子一起蹿到对面包厢去,信誓旦旦说不能丢了萧总的脸。这边的姑娘们也是好奇,跟着一块玩,于是都跑去凑热闹了。
温敬一个人在位置上坐了会,然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不算很大的包厢,容纳二十几个人显得有些拥挤。人群里分开了两拨,一拨围着阿庆和萧紫在套酒瓶,底下送上来的三箱冰镇啤酒都开了,没见几瓶整的。另一拨就是队里几个男人在角落里喝着闷酒,没有参与进去,却也时不时地观望下闹局。
陈初见温敬站在门口,红艳艳的裙子飘荡在视线里,让人唇干舌燥的,他从椅子上跳过去,把她引进角落的位置上,中间隔着周褚阳和她说谢谢。
温敬轻笑:“不用,这一片的电路也是临时出了问题,给你们加重任务了。”她瞄了眼一直沉默着的男人,想要探究什么,于是问道,“六月份左右你们是在江苏那边吗?”
陈初摇摇头:“没,我们年初就跟着徐工来这边了,这大半年一直在这一带活动。”
“哦。”她漫不经心地抿着唇,眼底忽然玩味起来。
周褚阳直起身,拎着酒瓶往杯子里倒了杯酒,闷不吭声地灌下去。陈初看看他,又看看另一头艳丽的女人,异样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于是很识趣地掉过头钻进了拼酒圈子里。他这一走,后面几个男人都莫名其妙地换了阵地,一会的功夫桌子边就剩他们俩了。
温敬把手摊在灯光下看指甲,看了会又不甘心地转向他:“我们以前见过?大概三个多月前在江苏中部小城禹王九子轩的小树林里,你还记得吗?”
周褚阳面无表情地说:“我没去过江苏。”
“这么说的话,那我一定是见鬼了。”她轻声笑了笑,“我那天被几个男人灌了许多酒,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到那林子去的。不过现在想起来,还真是觉得后怕,我好像记得当时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男人,萧紫来接我的时候却说一个人都没有。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见了鬼?”
“也许。”他应付了句。
怪力乱谈,信则有,不信则无。
温敬转移话题:“你来这边多久了?”
“两个月左右,怎么?”周褚阳开始掏烟。
“没怎么,随口问问。”
周褚阳微微眯眼,吐出一口烟:“928工程出问题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工程队驻扎在这里,每天却只做一些零散的活,白白浪费人力资源,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
“这个工程要做温室培育,会用到一些特别的技术,许多技术员还在做最后的数据核对。再加上建筑图纸比较复杂,工程师需要那些包工头能熟悉每个细节,这样开工才能稳妥。”她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完愣住,她为什么要同他解释?
“那到底还要多久,你不着急吗?”
温敬继续打太极:“你是散工,工程项目顶多就分点零头给你们,赚不了多少钱,关心这个问题做什么?”
“赚不了多少也是钱,电力设施快弄完了,耗在这里总不是个事,看起来你是真的不着急。”他深吸一口烟,白雾晕染眉眼,模糊了轮廓和眼神。
温敬被他那一眼搅和地晕乎乎的,把面前的酒都喝光了,那边拼酒的圈子也都散了,有人在门口叫她,部门经理传唤了声,因为酒气上涌这一声喊铿锵有力,于是闹得很欢的包厢一下子都安静下来,纷纷循着声音看向温敬,她却还是懒洋洋地瞄着身边的男人,那眼神说不出有多郁闷。
萧紫喝得醉醺醺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身边的人不明就里跟着笑,温敬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拎着裙摆走了出去。
门口叫她的是一位村干部,这人是她哥以前一个客户的朋友,也是经过多手关系才联系上的,是这边政府的人。他刚刚来这吃饭的时候和温敬照过面了,也是看自己那帮人都散去了才找了个时机来见她。
“928是国家重点项目,起先所有人都很重视,最初招商引资的时候也经过了重重筛选,走到这一步也不是上头愿意看到的,但就目前情况来说,进行下去的可能性不大,我看你们还是尽快解约吧。”
他们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说话,开场白很客套,温敬没买账。
那人表现地非常局促和不耐烦,左右观察后迅速地说:“再详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隐约听说是合作方出现了问题,目的不纯。我个人认为,928项目将会被暂时冷冻,所有投资方都会被上面调查。所以别蹚这趟浑水了,尽快解约,跳出这个复杂的情形,将来还有机会再做的。”
“除去东澄还有七个资方,你是意思是其中之一想从928项目里面牟取什么?”
“我不清楚,别再问我。”
温敬点点头,没有再为难这人,放他走了。她在树荫下站了会,没再回饭店,打了个电话给萧紫,很快就有车来接她。
她上车之后发邮件给部门经理,让他带着底下的人都回去,留两个人给她和萧紫善后。部门经理动作很快,赶紧订了机票,第二天一帮人都走了。
温敬还是慢悠悠地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帐篷下晒太阳,这是萧紫的小叔家中。小叔常年独居,无子无女。年底时她们两人找不到休假的地方,就来这里小住过一段时间,顺带陪小叔消遣时光。这里的环境很好,大家的作息习惯也很稳定,她尝试了一段慢节奏的生活之后,觉得还不错,于是在多个经贸合作项目中挑中了928工程,谁知会遇见这样的情况。
到下午的时候开始变天,闷雷响了几声后,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温敬却拿了把伞,也没和在屋里打盹的萧紫说,就一个人走了出去。她沿着山间的小道走了会,然后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工地。
几个男人蹲在墙根下抽烟,土墙下滋滋地冒着热气,阿庆撸着袖子钻在水龙头下洗脸,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温敬,张着嘴喊了声:“温、温总。”
这边听到声音也跟着看过去,温敬勾唇笑着朝他们走过来,毫无意外地看到跨坐在门槛上的周褚阳,身边蹲着陈初。他好似没有看见温敬,正往周褚阳怀里塞烟。
“这多少钱?”周褚阳没有起伏的声音问。
“二十二。”陈初摸摸后脑勺,又把烟往他怀里按了下,“阳哥,你就收着吧。”
周褚阳没说话,微微抬起眼皮子看了眼走到面前的女人,很快又垂下眼。陈初总算注意到,猛地一站对温敬说:“温总,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又有活给我们干?”
项目不落实,工程不开始,一大堆工人都滞留在这里,供电设备也都完善了,没谁不闲得慌。而且他们这支小分队,显然在这次建筑工程里处于作用不大的位置,顶多将来留下来几个懂电路的,随时搭把手。
温敬看了眼满怀期待的陈初,眼神瞄了瞄,旁边几个男人也都一副撞见好事的模样,于是她脑袋里冒出个想法:“那个小卖部后院的墙要倒了,你们给帮着修一下吧,算私活,我给你们双倍工资。”
陈初高兴地应了声,又问:“有材料吗?”
她哑然:“什么材料?”
……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都把目光转向周褚阳。后者很快看了眼天色,然后说:“我和你去买材料,钱算你的。活明天再干,这天要下雨了。”说完也不等温敬答应,他拆开烟从里面抽出了一根放进口袋里,剩下的都朝陈初扔过去,从他身边走过时按着他的肩膀笑了起来:“以后别买这么贵的烟了,省点钱寄家里。”
这是属于大男人爽快的笑,毫无杂念,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长长的睫毛扫下来,遮住黑亮有力的瞳孔。这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在此刻露出最简单纯粹的笑。
温敬没看过他这模样,心里堵住了般,不知是什么滋味,总之不是很畅快。她跟上周褚阳的步子,两个人沿着墙根往镇上走去,一路上彼此都很沉默。
快到镇中心时,她不知在想什么走了神,忽然胳膊被人拧住猛地一扯,巨大的力道将她甩在路牙子上,晃了神的片刻间,她看到一辆电动三轮飞快地朝她刚刚站着的位置飞驰过去。
周褚阳双手抄在口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凝眉问道:“受伤了吗?”
温敬没吭声,仔细检查了下全身,发现脚腕被不知名的东西割破了,流了血也没有多疼,倒是胳膊有一块疼得她晕乎乎的,回想起他刚刚那动作,又快又猛,几乎是把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又有所保留地将她扔在相对安全的地带。
她咬着唇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缓慢地说:“谢谢你。”
周褚阳无所谓地点头,刚想说没什么事就继续去买材料,温敬却打断了他。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恙,可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劲,朝他结结实实地使出来。
“周褚阳,你活得真实点吧。”
闷雷轰轰炸响了天际,就这么瞬间的功夫,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一会就把两人都浇得湿漉漉的。
“什么意思?”
“直觉,你不真实。”
周褚阳似笑非笑:“我哪里不真实?我有血有肉,会笑会说话,每天跟他们一块吃饭,同出同进,哪里不真实,你说说看。”
“你对我说谎。”她深吸一口气,抹干净脸上的雨水。
周褚阳没吭声。
“三个月前在江苏,我遇见的那个男人就是你!萧紫说,有人打电话给她,却一直不说话,事后找手机也没找到,我不信鬼神,所以那天晚上一定是有人在。”她轻笑,声音同那晚一样清透,“小树林里没有监控,但是石狮那有。之前禹王墓穴被盗,警察在石狮后安装了监控,我在监控里看到了你的脸。你离开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九分。”
他记不太清楚时间了,嗫嚅:“那又怎样?”
“你为什么不承认见过我?”她问。
“我忘记了。
“你说你三个月前不在江苏,是说谎,不是忘记。”她将事实剥离,打赢胜仗一般,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周褚阳一直没动,就这么深藏不露地看着她,眼睛黑黢黢的看不出喜怒。最后他将手从口袋里面拿出来,又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低声说了句:“我拿了你的手机,要还吗?不要还的话,以后就别管我。”
“那你承认了吗?小偷?”
周褚阳仿佛被噎住一般,仔细琢磨她刚刚的话,有些不悦。但到底是自己吃亏,他没辩解,算是默认了温敬强加在他头上的“小偷”头衔。
温敬始终注意着他脸上的微表情:“你继续装。”
她没再追着问下去,抿着唇轻笑,在下着大雨的小镇上旁若无人地笑着,红色的裙摆被风吹出了褶皱,勾勒出她骨感消瘦的身体。
她微微眯着眼,往周褚阳走近了两步,抬着下巴轻飘飘地说:“好,我不管你。”
谁爱管他,她只管自己乐意。
西格里夫*萨松写过一句诗,原话是:“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余光中将其翻译为: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每个人的内心都穴居着一只猛虎,只是在虎穴之外仍有蔷薇丛生。老虎也会有细嗅蔷薇的时刻,忙碌而远大的雄心也会被温柔和美丽折服,停下脚步,安然欣赏自然赐予她的美好,生活给予她的泰然。
人性都有阳刚和阴柔两面,只是强弱略有不同。
有的人心原是虎穴,穴口的蔷薇免不了猛虎践踏。有的人心原是花园,园中的猛虎不免给那一片香潮醉倒。
然而踏碎了的蔷薇犹能盛开,醉倒了的猛虎有时醒来。
男女博弈,便如猛虎进园,娇花入穴。是擒是俘,就要看谁能更胜一筹了。
温敬跟着前面那个男人的脚步,在雨中肆意地笑。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捧到头顶上,任由刷刷的水冲到眼睫上。周褚阳一回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红裙湿身,那个被鲜艳色彩包裹的女人消瘦而性感。
她在雨中大笑,姿态宛若驯虎之人。
他轻轻抿了抿唇,眼睛斜睨着她,那里面深了又浅了,藏着笑和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