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晴回头看了陆渐一眼,柔肠百结,凄惶不胜,伸出纤指,拂起陆渐额前乱发,望着他憔悴面庞,暗想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这样瞧他了。一念及此,心酸难抑,只盼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祷告:“傻小子,你要好好活着,若你死了,我决不饶你……”
这时沙天洹瞧得不耐,厉声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随着那一众人出了庙门,远远去了。
瓦当上残雨点点,滴在阶前,几只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缱绻,乘着雨后清风,飘然来去。
倏尔燕雀惊飞,一道人影蹿入庙内,瞧见汪直尸首,叫道:“糟糕。”再见陆渐,又是一惊,伸手探他鼻息,气息虽弱,却未断绝。
忽听门外传来车轮之声,有人高叫:“未归,可有发现?”先前那人肃然道:“禀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轱辘声起,一名青衣文士推着轮椅徐徐入内。
来人正是沈舟虚,他见了汪直尸首,叹道:“终究来迟一步,瞧见凶手了么?”之前那人正是“无量足”燕未归,摇头道:“没瞧见,只看见了这人。”说着一指陆渐。
这时又进来四人,除了宁凝、薛耳、莫乙,另有一个中年汉子,体格瘦小,细长的眉眼下生了一个极大的鼻子,状若鹰钩,鼻翼上筋络交织,色呈青黑。
宁凝快步抢上,俯身探视,沈舟虚推车上前,把了把陆渐的脉,摇头道:“他还没死!”
宁凝舒了一口气,露出几分释然。沈舟虚注视陆渐,想了想,在其“玉枕”穴渡入一股真气。不多时,陆渐啊呀一声,睁眼叫道:“阿晴、阿晴……”他头晕眼花,不辨东西,蒙眬看见身边有一个年轻女子,当是姚晴,双臂一张,将宁凝搂在怀里,大叫:“阿晴、阿晴……”
宁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羞怯恼怒,百味杂陈,正要将他推开,但听他叫声凄惶,又觉心头微微一软,寻思:“阿晴是谁?男的还是女的,若是女的……”想到这里一怔,将陆渐徐徐推开。
陆渐一被推开,发觉怀中人并未姚晴,而是宁凝,顿时羞红了脸,支吾说道:“宁姑娘,我……我……”宁凝却不做声,默默退到沈舟虚身后。沈舟虚望着陆渐,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么在这儿?汪直是谁杀的?”
陆渐如实道:“宁不空。”沈舟虚双目陡张,眉间腾起一股青气,沉默半晌,慢慢说道:“他为何要杀汪直?”陆渐懵懵懂懂,也不明白这其中的诡谲,只是凭着臆测猜到若干,说道:“听他说,杀了汪直,是要他的人马和金银……”
众人面面相对,面露忧色。陆渐不见姚晴,心慌起来,忍不住问:“你们看见阿晴了吗?”沈舟虚道:“谁是阿晴?”陆渐道:“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儿,十七八岁,穿一身白衣,头上束着金环,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
宁凝见他急切神情,心中微微酸涩:“原来他早就有心上人了,难怪那天对我冷冷淡淡,问他家乡在哪儿,他也不肯说。”沈舟虚盯了陆渐半晌,见他不似作伪,摇头道:“我们是追赶汪直来的,没见那个女孩儿。”陆渐叫道:“糟了,她定被宁不空捉去了。”猛地挣起,谁想内伤未愈,这一挣胸中剧痛,口中流出血水。
宁凝原本恼他,见他吐血,又觉心慌,叫道:“你急什么……”从袖里取出手绢,欲要上前,却被沈舟虚挥手拦住,自她手中取过手绢,交到陆渐手里。宁凝心知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了自己的心思,一时羞惭不胜,红着脸退到一边。
陆渐接过手绢,不住咳嗽,鲜血浸湿手帕。沈舟虚一皱眉,忽道:“闻香,还有几支紫灵还魂香?”鹰鼻怪人道:“两支。”沈舟虚道:“这人伤了心肺,你给他燃一支。”怪人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支修长锦盒,展开时,盒中盛满各色线香,他从中取出一支紫色线香,插在地上点燃。随着一点红火明灭,奇香沁入陆渐肺腑。
说也奇怪,陆渐嗅了一会儿,痛楚渐消,咳血慢慢止了,瞧那手绢,歉然道:“宁姑娘,对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净了还你。”宁凝不能说好,也不便说不好,低着头一言不发。
沈舟虚又问:“宁不空为何要捉那个阿晴?”陆渐道:“宁不空有四幅祖师画像,阿晴有三幅。阿情烧了三幅画像,将画中的隐语记在心里,宁不空若是想将画像上的隐语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说出那三句隐语。宁不空想必是为了这个才捉阿晴……”他口才平平,说得半通不通,沈舟虚聪明绝顶,略一推测,理出头绪,胸中惊骇得无以复加,喃喃说道:“七幅祖师画像出世了?”陆渐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画像了。”
沈舟虚沉默一下,笑笑说道:“短时内是回不得南京了,闻香,你瞧一瞧,可有什么线索?”鹰鼻怪人应了一声,如狗儿一般趴在地上,硕大鼻子微微抽动,逐寸逐分地嗅了过去。
陆渐瞧得奇怪极了,忍不住问:“这位兄台,你不是瞧线索么,这又是做什么?”莫乙接口笑道:“他在闻屁!”陆渐讶道:“屁也可闻?”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岂有嗅闻之理。
苏闻香爬了起来,望着众人,一本正经道:“若有屁闻,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贱东西,闻什么不好,偏要闻屁?”苏闻香不急不恼,淡淡说道:“书呆子你不知道,每个人的屁,气味都不同,闻过屁的气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转,笑道:“有一个人的屁,你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苏闻香道:“是谁呀?”莫乙道:“苏闻香。”苏闻香一愣道:“苏闻香?”莫乙道:“是啊,你闻了苏闻香的屁,再去找苏闻香,能不能找到?”
苏闻香喃喃道:“我闻了苏闻香的屁,再去找苏闻香,苏闻香就是我,我找苏闻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谁,苏闻香又是谁?谁是苏闻香,我是谁……”他自言自语,目光渐渐呆滞起来。
沈舟虚眉头微皱,忽地一声断喝:“你是苏闻香,苏闻香就是你!”这一喝蕴有内劲,苏闻香应声瘫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我是苏闻香,苏闻香就是我,我就是苏闻香……”一边说一边拭去额上冷汗,神色疲惫,形同虚脱。
宁凝忍不住埋怨:“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痴,怎么尽说一些绕弯子的话。”薛耳原是宁凝的跟屁虫,见宁凝开口,也装模作样地责怪莫乙:“书呆子你太可恶了,上次撺掇我听街上的人放屁,再将那放屁的人叫出来,结果惹恼了人家,给我一顿好揍。这次又哄苏闻香闻屁,劫奴之中,就数你最坏……”
莫乙听了责怪,不以为杵,反而咧嘴直笑,模样儿十分得意。
沈舟虚挥了挥手,不耐道:“闻香,能追到那伙人么?”苏闻香道:“能。”沈舟虚点头道:“很好,你在前面带路,务必追上宁不空。”宁凝迟疑道:“他……他怎么办?”沈舟虚皱眉道:“谁?”忽见宁凝双耳羞红,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陆渐,不由冷哼一声,说道:“他也随着我们,未归,你背他出去。”
燕未归点头,将陆渐负在背上,走出庙外,庙前却停着一辆马车、三匹骏马。陆渐随沈舟虚乘车,莫乙驾车,宁凝、薛耳、苏闻香三人骑马。燕未归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赶月,疾逾车马。
苏闻香骑在马上,将头扭来扭去,左嗅嗅,右闻闻。他嗅闻时呼吸奇怪,呼气至为短促,吸气却很深长,仿佛只这一吸,要将四周的空气吸得一丝不剩,呼吸之后,便指方向,可是时辰已久,许多气味随风水流去,苏闻香追踪起来,不免偶生差错,幸喜错而能改,大致方位不曾有误。
这么马不停蹄、忽东忽南,行了两日。次日入暮,苏闻香忽让众人止步,来到道边树林,趴在地上嗅了一会儿,神色迷惑,回禀道:“主人,这拨人奇怪极了,在树林中分开,有一个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却向西南去了。”
沈舟虚下车,推着小车来到林中,伸指从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泽紫暗,沈舟虚凑到鼻尖嗅嗅:“这土有血腥气。”又问苏闻香,“向南去的那人是男是女?”苏闻香道:“从体气嗅来,是女的。”
沈舟虚沉吟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给你?”
“物件?”陆渐微微一愣。沈舟虚道:“好比手帕、香囊,总之是那姑娘的贴身物品。”陆渐寻思姚晴从未赠给自己什么贴身物品,正想说无,突然双目一亮,从怀里掏出盛舍利的锦囊:“这个阿晴携带过许久,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苏闻香接过嗅嗅,说道:“不错,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是这个香气,这香气在林子中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说罢将锦囊还给陆渐。
沈舟虚听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那位阿晴姑娘,或许已经脱身。”陆渐又惊又喜,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咳嗽道:“沈先生,你为何这样说?”沈舟虚道:“宁不空一行曾在这林子里歇足,约莫歇足之时,那位阿晴姑娘突然发难,与宁不空等人斗了一场,而后故布疑阵,引得宁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赶,她却向正南方走了。”
陆渐听得睁大了眼,问道:“沈先生,此话当真?”
“不会错。”沈舟虚徐徐道,“眼睛会看错,闻香的鼻子却不会嗅错。”苏闻香点头道:“是呀,眼睛会骗人,气味不会骗人。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种好闻的体香,十万人中也遇不上一个,几乎和凝儿差不多了。”
宁凝呸了一声,骂道:“苏闻香,你胡说什么?她的气味好不好闻,与我有什么关系?”苏闻香皱眉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宁凝道:“随口说说也不许,我就是我,干吗要和人家比……”说到这儿,眼圈儿泛红,恨恨扭过头去。
苏闻香见她气恼,心中发慌,讪讪道:“凝儿别气,我以后不说你就是了!”宁凝哼了一声,默然不答。陆渐心忧姚晴,催促道:“苏先生,你快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儿了?”苏闻香嗯了一声,边走边嗅,穿过树林。陆渐身子虚弱,行动无力,幸喜宁凝随在一旁,顺手搀扶。
苏闻香爬上一处高坡,抽了抽鼻子,摇头道:“这里有那位姑娘的气味,也有其他人的气味。”陆渐脸色大变,失声道:“阿晴又被他们捉住了?”
苏闻香不置可否,弯腰默然向前。陆渐心急如焚,连催宁凝跟上,道路两旁丛林幽深,怪石悬空,或如饿虎俯视,或如长戟下刺,可陆渐的两眼只凝注在苏闻香的鼻端,其他的人事均然不觉。
光影移转,日渐入暮,众人爬了一程,忽听水声轰隆,行近了,却是两片山崖夹着一道急流深涧,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苏闻香四处嗅嗅,皱眉道:“奇怪。”陆渐忙道:“苏先生,又怎么奇怪了?”苏闻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气味,其他人的气味却在,沿着山涧下山去了。”
陆渐一愣,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苏闻香道:“只有一个缘由,能叫我嗅不到气息,那就是这位姑娘掉进山涧,涧水湍急,将她的气味冲刷一空……”
陆渐心子陡沉,水声入耳,化作轰隆雷鸣,他恍恍忽忽探首望去,涧深百尺,乱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天空。涧水经过,便被切割成丝丝缕缕,想象人若落水,被这急流一卷,势必血肉模糊,哪能活命……刹那间,陆渐心头一空,又伤心,又迷糊,忽地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夺口而出,只听身畔宁凝失声惊呼,跟着忽就失去了知觉。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陆渐张眼看时,眼前四壁精洁,悬琴挂剑;阵阵香风飘来,送来几声鸟语。陆渐循声望去,窗外却是一座花园,花木错落枝蔓,鸟声百啭不穷,花丛中几双蛱蝶比翼而飞。陆渐瞧见,忽地深深羡慕起来,想这蝴蝶尚能成双飞舞,而自己从今往后,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间了。
想到这儿,他咳嗽起来,挣得满面通红,忽觉嘴里腥咸,举手承接,尽是血水,心中微感凄凉:“我要死了么?唉,死了也好,这么活着,真是太苦!”
伤感之际,忽听门响,宁凝手捧托盘进来,盘中盛着一碗汤药,见他咳血,急忙上前,给他拭去血水,端起药碗,勺了一勺,吹得凉了,送到他嘴边。陆渐咬牙闭眼,微微摇头。
宁凝心里有气,皱眉道:“你不吃药,病怎么会好?”陆渐仍是双目微闭,一言不发。宁凝见他面容悲苦,心知他生念全无,是故不肯吃药。一时间,她望着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杂陈,那一点点怒气却慢慢地消散了。
怔忡一会儿,宁凝收拾心情,软语道:“你知道么?主人派人去山涧下游查过了,并未发现尸首,或许那位阿晴姑娘还活着。她若活着,你死了岂不冤枉?”
陆渐张眼道:“宁姑娘,你不骗我?”宁凝只觉一股莫名怒气荡过心头,将碗重重一搁,大声说:“谁骗你了?你这人,真是……真是讨厌……”说到这儿,双眼一热,只恐再在这儿,便要当场落泪,一转身向外走去。陆渐忙道:“宁……宁姑娘,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我……我喝药便是……”捧起那碗药,一气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阵咳嗽。
宁凝心中越发难受,冷冷道:“陆大侠你言重了,我一个劫奴,没爹没娘,我……我又配生什么气……” 陆渐愣了一下,摇头道:“宁姑娘,你这话不对,我也是劫奴,我也没爹没娘。嗯,我还有个爷爷,他虽然爱赌博,心里却疼爱我的。可你也不错啊,那个姓商的夫人,对你就很好很好。”
宁凝略一沉默,偷偷拭去泪水,转身端起药碗,推门而出。陆渐望她背影,十分迷惑,只觉这女孩儿一言一行叫人捉摸不透,想着心神恍惚,躺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睡梦中,陆渐嗅到一股奇香,睁眼看时,床前放了一尊香炉,炉中燃着紫黑线香。陆渐记得这线香名叫“紫灵还魂香”,香气吸入,胸中痛苦大减,当下支起身子,只见香炉旁又有一碗汤药,他怕被宁凝责骂,不待她来,捧起喝光。
不多时,燃香焚尽,陆渐心念姚晴,闷得难受,又见房中无人,便披了衣服挪下了床,扶着墙壁踱出门外。一眼望去,园中繁花将尽,流光点点透过枝丫,印在地上。
陆渐心胸为之一畅,走了两步,忽见花丛中倩影依稀,定眼细看,正是宁凝。她坐在花丛中,身前支了一张矮几,几上铺了大幅宣纸。少女提了一支羊毫,点蘸丹青,对着满园的花草凝思一会儿,在纸上添一两笔,再想一阵,又添两笔。
陆渐悄悄走到她的身后,居高下望,纸上粗粗画着几丛珍珠兰,寥寥数笔,尽得清雅神韵;左侧绘了一枝芍药,渲染入微,与兰花相映成趣。
陆渐瞧得舒服,赞了声“好”。宁凝不料他来,吃了一惊,笔尖轻颤,在宣纸上落下几点污墨。
陆渐叫道:“糟了。”宁凝急急起身,背着身挡住画儿,双颊白里透红,眼里透出几分恼意。陆渐挠挠头,尴尬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扰了你画画。”
宁凝盯着他恼怒道:“你这人,怎么不好好躺着,却跑出来乱逛?”陆渐不觉微笑,说道:“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老躺在床上?”宁凝瞪他一眼,说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无论老少贤愚,面对美丽女子,难免都会赖皮。陆渐人虽老实,也难免俗,闻言不仅不回房,反而坐在一块石头上面,笑道:“我就坐一会儿,透一透气。”
宁凝望着他,有些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正要收拾画具,陆渐忽道:“怎么不画啦?”宁凝瞅他一眼,心想:“你这么瞧着,我怎能画得下去?”却听陆渐说道:“这幅画很好看,若不画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惊一乍,污了你的好画。”
宁凝见他一脸愧疚,心生不忍,说道:“你是不好,这画却不算污了。”摊开宣纸,挥笔将一点墨污略加点染,便成一只青蝇,细腰轻翅,破纸欲飞;其他三点污墨连缀勾勒,描成一只翩翩大蝶,穿梭花间,潇洒可爱。
宁凝将未竟的花草一一勾完,问道:“你说,这画取什么名儿?”陆渐想了想,说道:“就叫‘蝴蝶戏花图’,好不好?”宁凝听了双颊一热,心道:“瞧你老老实实的,取个名儿却不老实。”虽如此想,仍依陆渐所言,书下画名。
陆渐瞧着画赞不绝口。宁凝听得好笑,说道:“你只说好,到底好在哪儿?”陆渐张口结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于好在哪儿,我是粗人,却说不出来。”
宁凝微微一笑,说道:“好个粗人,只消这两个字,就推得干干净净。嗯,这幅画有个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来了吗?”陆渐又是一愣,挠头道:“我是粗人……”
宁凝笑道:“这两样花花期不一,芍药是晚春开放,珍珠兰却长在夏日。我将它们画在一起,实在是大大的胡闹,你偏说画得好,果真是粗人一个……”瞧了一眼陆渐,眼里大有几分促狭。
陆渐脸涨通红,咳嗽两声,不服道:“不管怎样,就是好看,有人曾经说过,你的劫力在双眼,所以画得一手好丹青。”宁凝奇道:“是谁呀?”陆渐道:“仙碧姐姐,她是地部的高手。”
宁凝轻哼一声,冷冷说道:“你认识的女孩子挺多。”陆渐不防她说出这么一句,正觉费解,忽听宁凝叹了口气,说道:“我画得一点儿也不好,有时候,我心里想得很好,画出来总是不妥,唉,比起古往今来的大画家,我可差得远了。”
陆渐心目中,对画的念头只分“好看”与“不好看”,说到“眼高手低”这些道道,却是一窍不通。宁凝盯着那画,痴痴出神,不料那朵芍药鲜丽逼真,竟然惹来一只蜜蜂,绕着那花嗡嗡乱转,可又不知如何下口。
陆渐笑道:“我说好吧,你还不认,这下子连蜂儿都招来了。”宁凝听他反复说好,初时不以为意,听多了也有几分得意。但见陆渐又咳两声,神色颓败,不由说道:“医书上说:‘广步于庭’,我陪你走一走吧。”她扶起陆渐,在花中小径中漫步行走。
陆渐忍不住问:“宁姑娘,这是哪儿?”宁凝道:“主人一位朋友的园子。”陆渐道:“沈先生呢?”宁凝道:“他们打听宁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来,主人对这件事很发愁。”陆渐哦了一声,说道:“也难怪,宁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洹相助,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见了沈先生,千万叫他当心。”
宁凝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宁不空这个名字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陆渐笑了笑,忽又轻轻叹了口气,止住步子,望着一丛乌斯菊出神。宁凝怪道:“你怎么了?”陆渐的眼神一阵恍惚:“不知阿晴怎么样了?”
宁凝心头一酸,忽道:“你别担心,阿晴姑娘好人有好报,一定没事的。”陆渐眉眼通红,握住她手,颤声说道:“宁姑娘,你这一句吉言,我一辈子都记得……”
宁凝默默抽回手去。陆渐方觉失礼,讪讪无话。过了一会儿,宁凝又问:“你说宁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么成了劫奴?”陆渐将经过说了,问道:“你呢?”宁凝道:“我是孤儿,主人收留我的时候,我年纪很小,什么也不懂。后来主人让我练《黑天书》,我就练了,说起来也没有你这么曲折。”
陆渐叹道:“沈先生别的还好,这炼奴的事太可恶。”宁凝淡然道:“习惯了也还好。”忽听一阵喧闹,二人转眼望去,莫乙、薛耳进入园子。宁凝怕人闲话,忙将陆渐的手肘放开。
薛耳远远叫嚷:“凝儿,瞧我们给你带了什么?”手拿一支画轴赶上来。宁凝接过一瞧,惊喜道:“文同的《雪竹图》,你们从哪儿弄来的?”薛耳道:“主人从一个寒士手中买的,花了二百两银子。”
宁凝微微点头,对画中的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头一点一捺比划起来。陆渐好奇道:“这文同是谁?”宁凝道:“他是北宋画竹的名家,与苏东坡还是亲戚,他画的墨竹疑风可动,不荀而成,不足一尺,却有万丈之势。文同的墨竹、王维的山水、吴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鸟,赵孟頫的骏马,都是我极喜欢的。”
陆渐皱眉道,“你说的宋徽宗,是不是一个昏君?”宁凝道:“那有什么关系?他做皇帝不好,画却是很好很好的。”陆渐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画不学也罢。”
众人面面相对,忽地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心中老大不服,说道:“你们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宁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心想这人年纪不大,头脑却真迂腐。忽又想起一事,问道:“薛耳,你们不是去查宁不空的下落了么?怎么回来了?”陆渐侧耳倾听,莫乙说:“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说是‘兵贵神速’,就追上去了,并让我们来接你。”
宁凝奇道:“接我做什么?”转眼一瞧陆渐,“他呢?”莫乙道:“主人说,他若没死,也不妨一同去。”陆渐喜道:“那是最好不过!”宁凝知他心系姚晴生死,蛛丝马迹也不会错过,不禁心中一阵黯然。
四人出了园子,雇一辆马车轱辘向南,宁凝问:“去南方么?”莫乙点头道:“是啊,姓宁的也在追什么人。”陆渐惊喜道:“追人,莫不是……”莫乙接口道:“你先别高兴,主人也只是猜测。”
宁凝凝神揣摩着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游物外,对这些话浑然不觉。陆渐却大生希望,心情随那马车颠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劳心,不觉咳嗽起来,牵动肺腑,咳出一口鲜血。
宁凝吃了一惊,忙将墨竹卷起,说道:“莫乙,薛耳,找地儿歇一歇。”莫乙掀开帘子一瞧,说道:“前面有一处茶社。”招呼车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车入社,宁凝讨了些滚热茶水,给陆渐饮下,又叫来几品细软点心。陆渐吃了两块乳饼,又喝了几口热茶,肺腑里舒服了许多,冲着宁凝笑了一笑。宁凝则望着他,眉间大有愁意。
忽听马蹄声响,停在社外,社内茶客悄声议论起来。陆渐转眼望去,叶梵摇了一柄折扇飘然而入,身后八名随从中六人挂彩,裹手缠脚,神情委顿。陆渐不见谷缜,心中微微一喜:“莫非他聪明机警,逃过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