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一怔,笑,“这女子你一定认得吧。”
前雨迟疑梳了一下发,望着镜中的明月,又看看床头那副丹青,“就是与床头那副丹青上的女子同一人。”
竟是自己?明月顿了顿,“谁画的?”
前雨又开始为明月梳头,“那副画画得是小姐坐在花轿,揭开喜帕喜笑颜开的模样。”
明月一下子无言。画女子穿嫁衣,在风俗里,喻为待嫁姑娘贺喜,做定情之用,一般由夫家画。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明月还未成待嫁的新娘,就有人为她准备她未来的夫婿亦或者是未来。是何人这么做?
前雨再道:“看不出到底是谁画的。”
明月望着镜中的自己,淡漠的点点头。
前雨继续为明月束发扎头。当斜插一只纯翡翠的簪子,算是结束了。
这时,有人敲门,并嘱咐道:“大小姐,老爷唤你去趟正厅。”
明月与前雨对视一番,前雨会意回应,“知道了,小姐马上过去。”
“是。”便传来步伐远去的声音。
明月煞是好奇,起身,“父亲难得找我一次,我们去看看吧。”
“嗯。”两人便不约而同走出房门,朝正厅走去。
他们刚一踏进正厅,就闻一声爽朗的笑声,“卢大人,此话当真?”
明月顿了顿,屋里竟有外人?明月忐忑进去,也不知找她何事?而听这人的声音,有男儿的明朗却不失儒雅,应该也是在朝为官之人。
明月方一进去,看见正厅正对门坐着两人,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头戴圆顶呈斜坡状,冠周围有一道上仰的檐边的朝帽,着海龙紫貂滚边,两肩、前后绣正龙各一,腰帷虎文金圆板的官中人士。从朝帽帽顶层数及东珠数目可知,此人官位不在她父亲之下,更或者说远远在父亲之上。不过他年龄却与父亲差不多,刚过而立之年。
明月的出现立即吸引了那人的注意,那人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似是很满意,对卢兴祖道:“这是令嫒?”
卢兴祖对明月招招手,答道:“是下官的长女,明月。”
明月乖巧走至他们面前,欠身道:“见过父亲,见过大人。”
“甚是乖巧啊,明月?我为明珠,令媛为明月,还真是有缘。此名字甚好,如人儿一般,惠心纨质。”官员好好夸了一顿,卢兴祖乐呵呵道:“明珠大人谬赞了。”
明珠?纳兰明珠?明月讶然,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员竟是容若的父亲?不过气质却倒有几分相似,都有儒雅气质,不过纳兰明珠属于明朗的满月宁静,容若属于清澈的缺月安逸。父亲请明珠来此,便是从这刻开始“入队”。
“怎会谬赞?别质疑我的眼光哦。”明珠对她“放心”一笑,却对卢兴祖使眼色,看似极力维护明月一般。明月看此,偷乐呵起来,这下父亲老脸挂不住了。
不想,卢兴祖只稍一怔,随即哈哈一笑,“被明珠大人发现了,我甚喜爱我这女儿呢,本想谦虚一番,居然被明珠大人识破了。”
“哈哈。”明珠大笑一声。
“令公子在京城声名远播,才学渊博啊。”卢兴祖赞叹道,看似很是欣赏。
纳兰明珠瞧了一眼外面时辰,转而道:“卢大人,外面该走了。”
卢兴祖顺着目光看向了外面,转而看向明月,道:“为父需进宫一趟,家中事务,你打点着便是了。
闻声,明月倒是得体得很,低声道:“女儿送父亲与纳兰大人。”
纳兰明珠和卢兴祖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三人出了正厅,明月将两人送至大门,一直看着轿子消失在了大街的尽头。
明月脚步一动,欲要入府,却忽而听见了一声嘶鸣声,下意识的,她眸光一转,看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刚好便见容若下马而来。
看着来人,明月一时苦笑不得,方才才送走了父,如今,倒来了子。
“纳兰公子。”福了福身子,明月看着站立在自己面前的容若,低声笑道:“公子若是来寻纳兰大人,可是慢了一步了。”
“我是特意来寻明月姑娘的。”
心莫名的突生欢喜,明月面上依旧是方才的颜色,道:“哦?”
容若一怔,凝视明月一会儿,“我知道京城有一处妙地,想带你去瞧瞧。”
“哪?”明月询问道。
“去了便知。”他神秘兮兮的模样,让明月莫名其妙。还未反应,就见容若已经先行而步,“走。”
明月瞧着容若的背影,突然有一种感觉,容若待自己是不是与冰月不同?当即,她呼出一口气,好似心中放下了什么东西一样,跟上前去。
那是条春江水暖的湖畔,即使到了冬季亦能见到一群鸭子在湖畔中悠然自得的□□。湖畔两边杨柳虽已经毫无枝叶,但依旧能想象出春意盎然的模样。尤其是离建筑物最近的那棵大树,它的树冠圆润丰满,好似一棵常年驻地的老者。容若深吸一口气,冷气直灌入他的鼻中,冻得他鼻子都红了,但却很开心对明月一笑,“倘若要是有烦心事,我便来此。”
明月感觉一股冷风嗖嗖直灌身体每个器官,她冷得直打哆嗦。今日她并未穿大氅,而是直接披个坎肩而来。她抖着关齿道:“是吗?”
容若见她这般模样,立即解下身上的大氅为她披上:“抱歉,让你来这么冷的地方。”
明月身子突然受到一股自大氅传来的温度,那是容若的温暖。她望望容若只剩下单薄的长袍,于心不忍想脱去大氅,却被容若拦住,“无事,多年的骑射锻炼,身子早就硬朗无比了。”
“公子平时都做些什么?”一想起明珠的话,似容若总有忙不完的事。
容若抿嘴思忖,“天气不好的话,就只能写字画画或者自娱自乐地填词。”
“那在好的天气里呢?”
容若不假思索道:“读书。”
“那读累呢?”
“骑射。”
“那骑累了,射累了呢?”
“读书。”
明月不服,“那又读累了呢?”
“骑射。”
容若见明月一脸愠色,不禁笑了起来,“明月姑娘在好的天气里都干些什么?”明月一听,脸上飞上不易察觉的红云,她简单一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容若一怔,重复念了一次,“清风朗月,辄思玄度”,他似懂又非懂的模样。这是《世说新书》里一个典故,刘真长每逢清风朗月之时,就难免想起知交许玄度。
容若若有所思凝望着明月,明月却低头不语。似一种细水长流的天河贯穿两人之间,瞬间地老天荒。在那美好的天气里,她思念着谁?她思念的那个人,是否也是清风朗月白玉温润般的风姿卓越,相貌堂堂……寒冬,天冷风干,要是不包得严实,那便可能冻得慌。明月披着容若的大氅,雍实得紧。可明月侧身的容若则如形影孑然,瘦落寞的书生,穿着单薄让人于心不忍。
他们缓缓走到了街上,有时不免招来侧目与议论声,明月一脸担忧,看着而不远处的花好月圆布庄,略微思索了一番,便对容若道:“纳兰公子,我们去买件大氅吧。”
容若瞧着明月那担忧的神色,那本想拒绝的话,硬生生的吞了肚子里,且顺着她的意思道:“好。”
明月流星大步走至花好月圆布庄,直接对掌柜道:“给我来一件大氅,厚实点的。”
掌柜看她一眼,略有抱歉道:“不好意思,今儿定量的大氅都卖没了。”
明月一怔,竟有此事?她有些不甘,“男款的也行。”
掌柜无比无奈耸肩,“今儿一件都不剩。”
明月咬咬唇,真是晦气的一天。她回头,看着徐徐走过来的容若,有些低迷,“这天气着实不好,若是因我,无端让你得了风寒。”
容若顿了顿,有丝无奈,“我身子甚是硬朗。”
“明月。”明月一听,向声源看去。
这时,里屋门帘掀开,阎罗从里屋中走出来,脸上带着莫测的笑容对明月一笑,“想要大氅不早说。”彼时,他手里已经挂着一件火红色的裘狐大氅。
明月定神注视着他笑脸叵测,这个男人,是她根本读不懂的书,无论怎么看,永远不知深层的意思。
“阎老板费心,不过无功不受禄,还是免了吧。”容若稍稍走向前了一些,目光扫过了阎罗手中火红色的裘狐大氅,神色不明。
无端的,倒是起了火气的感觉。便是明月再愚钝,多少也知道,容若好似有些不欢喜了。
当即,明月开口道:“纳兰公子说的,无功不受禄,明月……”
“你受得起。”明月替着容若说话,阎罗心底升起寒意,只是面上依旧是淡然得很,“天气严寒,你一个姑娘家的,身子骨单薄,左右这件火红色的裘狐大氅在我这里也是无用的。”
不知道为何,明月听到了阎罗那‘单薄’二字的时候,目光下意识的瞥向了容若,嗯,他着实是单薄得很。
“阎老板,这个火红色的裘狐大氅,需要多少银子?”明月沉思了片刻,想出了一个解决法子到,钱货两清,互不相欠。
阎罗轻轻一眨眼,“一百两。”
“这是一百两。”方才就安静下来的容若只一听阎罗的话,手中好似突然就多出了来一百两的银票,直接就放在了那掌柜的手中,也不等阎罗说话,直接取过其手中的火红色的裘狐大氅,漫不经心道:“明月身上怕是没有这么多的银子。”
一语双关的话,像是对阎罗说的,也像是对明月说的。
“我身上着实没有这么多的银子。”明月不知容若心中真正意思,只是如实的说出了自己的情况,但无疑给他送了一手好东风。
当场,阎罗的眼底氤氲了一抹暗色。
“也该回府了,这个时候,阿玛和令尊也该是再回府的路上了。”容若说得极慢,在说完了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堪堪系好火红色的裘狐大氅的带子。
想起了自家的父亲,明月的神色变了变,点了点头,“是该回府了,不然父亲该不高兴了。”说着,又回望了阎罗一眼,道:“告辞。”
阎罗也礼貌回给她一个微笑,手抚上了腰间的玉佩,正是明月派人送回的那块。
明月容若齐齐离开,阎罗脸上的笑意渐渐的隐去了,忽而又听到容若的声音,“今日空手登门拜访着实失礼,恰好得了这大氅,便送与明月,权当做容若的礼物好了。”
这男人是故意的!
阎罗听着容若远远响起的声音,心思便是一沉,他以为读书人脑子不灵光,却不想这个人居然拿了他东西,做了人情,简直气煞。
掌柜张着下颔,“老板,那是汤若望赠与你的大不列颠火狐狸裘氅啊,大清帝国也就这么一件,千金难得……”
冬季正浓的天气,总是灰灰暗暗的。在转角处孤立于胡同前端的诗社,显得毫无生气,没有秋天萧瑟的宁静,只有蒙上冰霜的一栋普通房子。明月身披火红的大氅走至诗社大堂,如同一团浓郁的火焰使诗社瞬间生气起来。
顾贞观见来了明月,煞是高兴道:“在下顾贞观。”
明月看着来人,是那日站在容若旁边的男子,当下笑道:“卢明月。”
顾贞观哼唧,“金童玉女,般配般配,实在是羡煞了老身啊。”他无比感慨道。
闻声,明月脸一红。
……
纳兰诗会后送明月回府,明月一边觉得甜蜜欣喜,一边又算着入宫的日子将近,满心忧虑。
她一回到府中,便躲在闺房不出,看不出情绪。连一直察言观色的前雨,亦不能明白小姐这番变化。明月一直盯着昏暗的天,眼神带着锋利无比的锐气,似要把天刮出几道裂痕方能罢休。
自以后,明月便再未出过卢府,安安分分等着选秀时期的到来。每日呆在闺房,如当初在广东,写字绘画,诵诗。偶尔卢青田会来找她,手里会拿些新鲜玩意,比如好看的胭脂,再比如漂亮的衣服。明月发现,一向淡泊的妹妹,最近频频出去,回来后手里总会有漂亮的衣服,第二天便穿着新衣再出去,傍晚时分,又拎一套新衣。明月好奇,是什么让她这妹妹改变了?
难道是有了看中的公子?
其实也该是时候了,只是不知是哪位公子荣幸怜得她那妹妹的垂爱。
一晃眼,便是春节了。满城张灯结彩,贴春联、挂门神、设天灯。一些靠文字生活的文化人忙活画椒屏和岁轴赚钱回家过年,在春节那日,真是热闹非凡,盛况空前。明月一瞧如此好的时节,呆在闺房实为可惜,忍不住想出去逛逛。不想父亲直接拒接她的请求。不仅是她,就是卢青田,他也管着不准出去。
一并把他们招到正厅,似要等人似的。等到申时才见有人来,来人竟是宫中的宦官。此次前来是送皇上赐的“福”字。这是康熙刚刚开始的规矩,凡春节那日,皇帝便开笔书福,赠与朝廷上下官员,能当面领得只有亲王、郡王、御前大臣等,而其他则是皇帝较为宠信的大臣了。竟不想,她父亲也有一份?
卢兴祖接过宦官的“福”字,眼笑眉飞客套一番,请走宦官心满意足召唤人把“福”字贴到正厅门梁上。
明月望着父亲脸上洋溢的自得,心里一时困惑。她的父亲什么时候有了这份圣宠?这其中牵扯的到底不是一般多吧。
“父亲官愈做愈大了。”卢青田一时笑了起来,转头对明月道:“姐姐要是能选秀成功,那就更能锦上添花。”
明月看透卢青田眼中带着的戏谑,心中一时郁结,庶女有庶女的好处,因父亲是刚入镶旗,只是草略在选秀名册填下她一人的名册。她这妹妹倒免去了选秀这一劫难。她看着一脸轻松妹妹,她此时甚是偷乐吧,毕竟她们谁也不爱进那巍峨耸立的红墙之内。但她仅仅只是卡在红墙门外,还是有退路的。
年夜饭桌席上。外头已经响起了鞭炮声,爆竹“噼里啪啦”嘈杂了些,但孩子们的欢笑混在一起,倒掩盖住了。一家三口平平淡淡聚在一起吃饭,竟有些可悲的相对无言。
卢兴祖望了望从未有过表情的卢青田,道:“最近可是买了许多衣服?”
卢青田微笑,“父亲,看姐姐有那么多,我也眼红了嘛。”
还是有些伶牙利嘴。卢兴祖笑道:“听说最近与花好月圆的阎老板走得较近。”
卢青田脸瞬间刷白,端着喝的茶也顿了顿,“哦,阎老板知晓各地的款式,便问问衣服的款式而已。”
“是吗?”卢兴祖简单一笑,复而夹菜放入嘴里,嚼了几口,“平常交谈可行,别走得太近,毕竟是女儿家。”
卢青田冷笑,“姐姐与诗社的纳兰家的公子走得更为近吧,也不见父亲提醒姐姐。”
卢兴祖当即重重“啪”得一声放下筷子,严厉无比地注视着卢青田,“你姐姐的情况跟你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一个是妻子生的女儿,受千万宠爱,一个不过是个下贱小妾生的贱种而已。”
“啪。”这一声是卢兴祖重重打在卢青田脸上。只见卢兴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给我滚。”
卢青田却冷冷注视着卢兴祖,而后冷漠扫了眼明月,就撂下筷子,跑了出去。
明月怔了怔,一向乖巧的妹妹,原来心中这么对她不满。她看着被气得直喘气的父亲,连忙端一杯酒递给卢兴祖,“父亲,喝杯酒暖暖心吧。”
卢兴祖夺过酒杯,气呼呼一饮而尽,嘴里念道:“她可是鬼迷心窍了。”
明月亦煞是奇怪。这阎罗与卢青田什么时候有了干系,短短几个月,她这个妹妹似变了个人似的。
看来,她明日又有探究的事了。在选秀之前,还真是事不少。